杜乘鋒接過染血長劍,麵無表情。
當著自己的麵,一劍把手下捅死了,這是打算給自己一個下馬威還是單純的精神病犯了
杜乘鋒不太清楚,不過也不太關心,雖然身為一個愛好和平,隻想要過安生日子的人,他不是很樂於見到這種殺生害命的場景,但相比起他砍殺那兩百多個胡人的時候,這場麵多少還是有些太小了點。
“找人過來清理一下,味太衝了。”
隨口吩咐了楊玄一句,杜乘鋒便將這柄劍放到磨石之上,研磨起來。
清水灑在刃口上,順著劍鋒流淌而下的不止是血,還有那些久遠的過往。
雖然這把劍隻殺過一個人,但杜乘鋒還是敏銳地感知到了,這把劍的經曆。
和其他兵刃不同,這把劍的出身可謂之豪華,手藝高超的鐵匠用了上好的百煉鋼,才打造出了這看似纖細卻強度極高的劍身,裝飾了金銀的劍柄更是由數個雕工匠人不眠不休篆刻而成,當黃銅吞口被收進鯊魚皮鞘的時候,任誰都要說這是一把了不得的好劍。
而這樣的好劍,卻一次被打造了上百柄。
很難想象,如此精致的利劍居然會被當成量產貨來製造,不過很快,杜乘鋒便也知道了緣由——原來這批寶劍,是大陳朝廷用來賞賜新晉官員的,由於朝堂之上分列文武兩班,因此又稱之為班劍。
說白了,這就是一批儀仗劍,主要拿來用作裝飾。
雖說大陳一朝以武立國,男子皆有佩劍傳統,但大多數時候,這些佩戴班劍的貴人們卻是沒什麼拔劍機會的。畢竟就算真遇到什麼危險,也有手下兵丁上去作戰,又怎麼可能輪得到貴人拔劍動手——因此很多貴人乾脆將劍刃換成了木片,這樣更為輕便,卻又不失佩劍在身的英武。
但這姓王的研磨匠師,卻是其中的例外。
隻因為,他已經接到了調令,要被派往薊州。
姓王的研磨匠師名叫王高承,師從兗州大賢阮山濤,年紀輕輕,便被阮山濤一封書信舉薦給了朝廷——大好年紀,又馬上就要食得俸祿,這王高承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可是誰能想到,當朝廷一紙公文發下來的時候,派給他的居然是去薊州邊境隨軍。
也就是這個時候,王高承才知道,他這位恩師之所以隱居兗州,原來是因為當年在朝堂上得罪人太多。
但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晚了,軍令如山,他敢抗命就是死路一條,所以王高承也隻能回了趟兗州,看看這位把自己送進火坑的恩師能不能想想辦法。
可迎接王高承的,卻是那老頭的一頓叱罵。
“作為讀書人,你不想著發憤圖強,以報國恩,還敢來我這裡問”
兩巴掌抽在臉上,王高承這才明白,自己這位尊師怕不是讀書讀魔怔了,竟覺得讀書不是為了高官得坐,風流倜儻,而是為了哪裡有危險就去哪裡為國效力——而薊州邊境無疑是最為危險的地方,合著這個見了鬼的調令還是他這位尊師親自點出來的。
麵對這樣一位好老師,他還能說什麼呢
於是王高承也隻能收拾行李,奔赴北疆。
雖然身為讀書人的王高承仍舊是寬袍大袖,一副名仕做派,但為了安全起見,他也不敢再把劍刃換成木頭的了——畢竟除了作為研磨匠師之外,那份軍令還給了他另外一個身份。
那就是作為監軍,暗自盯著薊北統領劉都督的一舉一動。
對於邊軍這種事情,朝堂上也沒什麼辦法,邊軍太弱的話,草原人就要過來了,朝堂上沒人能睡得好覺。可如果邊軍太強的話……朝堂之上恐怕也沒人能睡得好覺。所以一直以來,朝堂之上都有著將研磨匠師外派的傳統,作為除糧草供應體係之外,對邊軍的第二重控製。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職位的重要性甚至堪比後勤總管,畢竟對於前線軍士們來說,手中的兵刃和碗裡的飯食一樣重要。吃不了飯身上沒力氣,而握不了刀兵的話,就算有力氣也沒辦法殺人。把心向朝廷的研磨匠師放在邊疆,那就是給朝堂上的文武兩班都吃了一顆定心丸。
不過作為當事人的王高承,就沒辦法做到心平氣和了。
邊境凶險,北地苦寒,王高承隻覺得自己和那些被刺配的罪人也沒什麼區彆,好在這劉都督還是個好說話的,甚至還讀過幾年聖賢書,平日裡一副名仕做派,說不儘的瀟灑風流——而這一套也是王高承喜歡的,雙方很快就有了共同語言,一時間同出同入,抵足而眠,竟成為了無話不說的知交好友。
當然,王高承心裡還是記著自己那份任務的,可不管怎麼看,這劉都督也跟他一樣胸無大誌。眼下他需要擔心的卻不是劉都督會對朝廷有什麼威脅,而是這武備鬆弛的薊州,到底還能不能頂住草原人的進攻。
好在,跟這位喜好空口談玄劉都督一樣,北麵的草原人也都是些混子,平日裡雖然有些衝突發生,但也隻是馬賊劫掠的程度,這種事簡直再尋常不過了,甚至彆說邊疆了,就算在大陳腹地,那些山賊路匪,難道就不搶劫了嗎
所以隻需要繼續等下去就好,畢竟劉都督已經說了,隻要他願意在薊北打熬一些時日,到時候一定會奏請朝廷,為他尋個可以專心研讀聖賢書的清貴位子。
所謂投桃報李,劉都督如此待他,他自然也要給對方留下點東西才行。
比如,柳清雲那一把斷馬長刀。
以王高承的眼光,一眼就能看出,這柄仿照古時斷馬劍所鍛的長刀,必然出自某個昔日的宮廷匠人之手,畢竟也隻有那裡的匠人,才能掌握這種真正的軍器尺寸。再加上他也已經聽說,這把刀曾經被自己那位見了鬼的尊師,兗州阮山濤所打磨過,那也就意味著這把刀是讀過聖賢書的。
一把讀過聖賢書的刀,正好配得上劉都督這樣的謙謙君子。
所以這一次,王高承勢在必得。
雖然這把刀據說是被一個民間的研磨匠師買了過去,但這對王高承來說卻是無所謂的。整個薊州的研磨匠師嚴格來說都歸他管轄,他過來拿一把刀自然也不妨事。
隻是那個叫杜乘鋒的流民實在是有些惱人,明明他和劉都督都已經屈尊來到了楊家堡這種地方,卻還不知道把刀送上來,甚至還說什麼從磨刀裡看到了胡人犯邊……怎麼可能磨刀這種事難道不是用聖賢經典去鎮壓煞氣嗎這個流民真的會磨刀
“你既然說你有這個本事,那你倒是看看這把劍都曆經過什麼事情啊”
說著話,王高承便拔出腰間佩劍,直接扔給了對方。
也就是這個時候,王高承才慶幸,自己沒有因為鋼劍太重,把劍刃換成什麼木頭的,不然還真讓這流民有了推脫的理由。
他倒是要看看,這流民怎麼敢當著他們兩個清貴讀書人的麵,撒下這等彌天大謊。
“所以說,劉都督,我這明明是為了你好啊。”
看著釘在自己脖子上的長劍,王高承滿腔話語都被血沫憋回了喉嚨裡。
“我都這是為了你好啊,為什麼要殺我呢”
……
磨完了劍的杜乘鋒半天說不出話。
為什麼要殺他,這姓王的難道還沒回過味來從這王高承剛一進薊州,這劉都督怕不是就在演戲給他看,就算作為旁觀者的杜乘鋒也已經意識到了,這劉都督怕不是早就想弄死這個蠢貨。
身為隨軍研磨匠師卻整日空口談玄,最後還覺得薊州武備廢弛是因為劉都督胸無大誌,這王高承難道就不知道思考一下,自己來了薊州之後到底有幾天時間是在磨刀嗎
假意奉承想要不被掣肘,結果卻迎來一個不乾活的活爹,換位思考的話,杜乘鋒怕是也想給這王承高來幾刀。
不過這段磨劍的經曆,也讓杜乘鋒得到了另一個重要的信息。
那就是麵前這位劉都督,倒是沒他之前想的那麼廢物。
“隻可惜了你這位朋友,他到死都還想著把刀送給你。”
調轉劍柄,杜乘鋒將磨好的利劍還了回去。
班劍雖好,但這種隻是用來裝飾勇武的東西,他卻是用不上的。
“他死前想的居然是這個嗎那確實是可惜了。”
接過長劍,劉都督輕輕搖頭。
“我本還以為他是朝堂上哪位貴人派來找我麻煩的,畢竟他們一向都覺得我們這些邊疆武人粗野不堪,不懂得聖賢道理……算了,回頭就說他與胡人力戰而死吧,這樣他家裡人也能有份榮耀在。”
這樣說著,劉都督轉頭看向杜乘鋒。
“可問題是,這王承高雖然死了,軍中器械卻還得有人負責,你看……”
“不去。”
杜乘鋒登時便一口回絕。
如果說在打磨班劍之前,他還隻是隱約覺得自己與這劉都督不是一路人,那麼現在的話,他就更不想答應對方的招攬了——隻因為他已經隱約察覺到了,這劉都督身上,正帶著某種他很熟悉的感覺。
是了,很熟悉,類似的感覺他在那劍客崔遠身上感受到過,甚至在那楊三郎身上,也隱約感受到過。
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對方帳下聽令的。
哪怕要當場把這劉都督活劈了。
“不不不,我說的不是讓你來軍中大營,畢竟你已經拒絕過一次了。”
聽到杜乘鋒一口回絕,劉都督倒也不以為意,反而繼續說了下去。
“我是說,你願意以民間匠師的身份,協助都督府整備軍械嗎”
“這……”
這一次,杜乘鋒倒是聽明白了。
以私人身份協助都督府整備軍械,換個說法,也可以叫外包。
這一次,杜乘鋒再也沒了拒絕的理由。
畢竟這劉都督給的,實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