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月二十八出發,路上朱景洪非常安分,每日除了跟寧煥祥閒聊,就是跟可卿探索人生奧秘。但王培安總不想讓他如願,要麼拿著書本要給他上課,要麼就現場教學跟他講道理。如何現場教學?那自然是停駐野外時,帶他去看百姓勞作之艱辛,讓他體會民生之艱難。比如此時,他就被王培安領著,走在黃土高坡之上。雖然是現代人,雖然知道老百姓過得不好,但當朱景洪親眼目睹之後,他還是覺得有些觸目驚心。當日他在金陵時,深入鄉裡體察過民情,那時他就覺得老百姓日子難熬,可跟陝甘比金陵已經算是好的。“民生之艱,已然苦不堪言啊!”朱景洪忍不住歎息。此刻的王培安也很受觸動,一方麵是西北確實太苦,另一方麵則是朱景洪的反應。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足夠了解這位爺,認為朱景洪是比較善良的皇家紈絝。但近日相處的時間長了些,王培安發現需要重新認識這位。雖然對體察民情有抵觸,可當這位真的來到民間,也確實會細致了解民情。尤其難能可貴的是,朱景洪會問些百姓的生活細節,諸如家裡有幾畝地收成如何,每年賦稅如何繳納……堂堂親王之尊,如此紆尊降貴……其中反差之強,著實驚訝到了王培安。以至於他不禁在想,太子能做到嗎?睿王能做到嗎?這二位意在爭權,又豈會真的顧念到百姓……這是王培安給出的判斷。“殿下,所謂興百姓苦,如今朝廷大動兵戈,百姓自是過得艱難,賦稅徭役……!”如今朝廷財政還算健康,所以賦稅方麵的變動不大,但大軍作戰徭役會不可避免增多。僅說最近兩個月,朝廷就從四川、山西、甘肅和朔方四地,征調了將近六十萬民夫轉運軍糧。若按照古時的說法,前線十萬作戰部隊加上這些民夫,朝廷也可號稱七十萬大軍平叛。值得說明的是,朝廷的十萬大軍之中,僅有六萬多是朝廷直轄軍隊,其餘全是各部盟土司的仆從軍。這邊王培安繼續說著大道理,而朱景洪的視線卻轉向了官道上,那邊正有大隊人馬在趕路。“那些人是?”朱景洪身旁,一名百戶答道:“王爺,有軍士隨行押送,想來是往前線運送軍械!”高鴻是旗手衛的百戶,他和另一百戶張仲祥,負責統領此番保護朱景洪的侍衛。高鴻和張仲祥的手下人,也都是朱景洪親自去挑的,每個都是能打能拚的好手。似他這般到旗手衛裡挑挑揀揀,加上開府時已有兩次,著實稱得上是絕無僅有。“我看不像……”相比於常人,朱景洪的視力要好上許多,他發現押解的不是物而是人,這可就太奇怪了些。“去看看!”朱景洪沉聲說道。於是眾人躍身上馬,朝著管道方向趕了去,其中也包括王培安。王培安本來騎術一般,但這段時間為了方便趕路,他一個書生卻也練了出來。眾人靠近之後,便看清軍士們除了押解物資,同時隊伍裡還押著大批青壯。被手下人告知有隊伍靠近,領隊的千戶不敢等閒視之,一麵傳令手下進行戒備,隨後他便帶了人前來交涉。“你們是什麼人?”聽著對麵的喊話聲,高鴻看向朱景洪問道:“王爺……可要去招呼!”“你去問問情況,就說咱們是總督署的人!”寧煥祥已成立西北總督署,報他的名號是再合適不過。高鴻立刻打馬前去,先報了身份而後出示勘合,才讓這隊押解軍士講明了情況。問清情況之後,高鴻當即打馬回來,身後還跟著那位千戶。“王爺,這位是徐千戶,他們負責押解糧草,途中民夫鬨餉所以被拿下!”高鴻稟告道。本來徐有慶還以為,隻是總督署的僚屬而已,所以才想著過來拜見一番,根本想不到麵前會是一位王爺。徐有慶可是聽說過,這次朱景洪將到西北督戰,而且是跟著寧煥祥一起趕路,所以他很容易猜到眼前人的身份。沒有有半分耽擱,徐有慶當即跪地參拜:“臣甘肅都司秦州衛千戶徐有慶,叩見王爺!”“嗯……起來吧!”朱景洪應了一聲,隨後問道:“民夫鬨餉?怎麼回事?”王培安也緊盯著徐有慶,他也很想知道其中內情。“那些民壯受召運送軍糧,中途卻說餉銀沒發下去,家裡快揭不開鍋了,所以中途不願走了,便鬨著要餉……”征召徭役可免稅,服役滿後若再行征兆,朝廷就得給予錢糧補貼,畢竟運送軍糧時間拉的長,很影響家中耕種等農事。經徐有慶一說朱景洪方知,被抓的這批人從去年二月到現在,已經是第四次被征調服役。換句話說,從去年二月到今年五月,這十三個月時間內有十個月,他們都在給朝廷免費打工。家中長期缺乏壯勞力,日子過不下去是極有可能的事,所以這些民夫鬨餉也很正常。待徐有慶說完後,王培安開口問道:“他們當真沒領到錢糧?”“這……其中內情卑職著實不知,卑職隻管把軍糧安全押送到武威!”徐有慶回話道。其實他知道,這些人沒有領到朝廷補貼,隻是不願摻和進這些事,所以才說自己不知道。相比於彆的千戶,他已經算是厚道人,隻是鬨事的人看押起來,而沒有直接殺人立威。“殿下,臣去問問情況!”王培安主動開口。朱景洪略微思索後,便說道:“去吧!”有王培安在,很多事情都不會好辦,所以這一路上朱景洪都在想,該如何把這位給踢到一邊。今天遇著的這件事,卻讓朱景洪有了想法。於是他看向徐有慶,問道:“你給我說實話……這等民夫欠餉的事多不多?”“這……”眼見徐有慶吞吞吐吐,高鴻當即提醒:“王爺問伱,你就實話實說,這種事你以為瞞得住?”欠餉這件事確實很普遍,民夫是最好拿捏的一幫人,當官的自然更願意從他們身上刮好處。“據臣所聞……確實有欠餉之事,鬨餉也有過幾次!”徐有慶回答得很艱難,他是真不願牽涉進這些貪腐案。“嗯!”好在朱景洪是應了一聲,沒有在問下去的意思,否則徐有慶真的會想哭。“看來這是大案,足夠拖住他了!”朱景洪看向了王培安的方向。隻見此時,王培安正在問話,和被抓那幫人聊得很起勁兒,甚至於最終還說笑起來。“你們的餉錢,我會替你們要回來,但你們也得保證,把朝廷的糧草運上去!”王培安說話時臉色鄭重。或許他真的自帶浩然正氣,反正經過他一番勸說,在場的民壯們都相信了他話。“大老爺,隻要您能為小的們做主,小的們豈敢誤朝廷的大事!”“我們也知道,若讓那些蠻子打進來是大禍,若非家裡實在過不下去,我們也不會鬨事……”“萬望老爺做主啊!”看著眼前識大體的民夫,王培安便讓他們起身,並告知他們自己去跟千戶說起。說完,王培安就折返回來,並向朱景洪講明了情況。“殿下,臣以為……姑念這些人是首犯,且並未引發禍亂,可以暫且赦了他們的罪責!”“如此既可以讓他們戴罪立功,也不會耽誤了轉運軍糧!”“嗯!”朱景洪應了一聲,心裡卻有些失望,他很擔心王培安讓這件事算了。隻聽王培安接著說道:“同時臣以為,此事當上報總督署,讓寧總督嚴查此案!”聽到這話,朱景洪可算安心了,但他卻假意說道:“王長史……此案牽扯甚多,隻怕不太好查!”王培安嚴肅答道:“殿下,即使難……也比不過百姓難!”朱景洪接著說道:“可查案自由按察司,有監軍禦史,有錦衣衛……你去插手隻怕不合適!”之所以這樣說,朱景洪完全是為了撇清責任,他猜測親自挑選的衛隊裡,很可能有朝廷裡的眼線。這是無法避免的事,即使他挑選時這些人還乾淨,之後也很容易被找上並拉攏,一切都是利益使然。“臣臨行之前,陛下召見於臣,口諭臣查探民情,臣查此案乃是奉旨行事!”朱景洪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轉折。如果王培安是奉旨查案,那旁人還真就無可指摘。但實際上,朱鹹銘那番話的重點是,讓王培安查青海和安西行都司,調查他們在應對西北反叛過程中,是否有處置失當的行為。顯然去年罷免吳昌輝,仍讓皇帝有除惡為儘之感,才想著讓王培安繼續深挖。此時朱景洪心中大喜,但他仍是平靜說道:“如此……先生就去查吧!”“是!”言罷,朱景洪看向徐有慶,沉聲說道:“按王長史的意思,把人給放了!”“王爺,可若這些人又鬨事?耽擱了軍糧運抵時間,臣可擔不起這罪啊!”徐有慶再度下擺。這不是他通融不通融的問題,而是隻要有這種可能他就得擔責,然而後果他根本承受不起。“他們已經答應我,不會再鬨事,會幫你運送糧食!”王培安解釋道。本來還對王培安嗤之以鼻,可得知人家有欽差大臣的身份,徐有慶也隻能恭敬以對:“大人……人心隔肚皮,誰都不能保證他們不反悔!”正當王培安要與之辯論,朱景洪主動開口道:“好了……這件事我來作保,若他們再鬨事以致軍糧失期,我替你向總督署講明情況!”這時高鴻在一旁幫腔道:“王爺的威名,想必你也知道,如此你可以安心了!”相比於在王府挑選的侍衛百戶,朱景洪新調的兩個明顯更會來事。“是是……”徐有慶無奈,隻得下令把人放了。當民壯們被放時,眾人紛紛朝著王培安的方向,向他磕頭致謝高呼青天大老爺。王培安又折返了回去,又向一幫民壯做了保證,並讓他們要把軍糧按時送達,眾人聽了全都拍胸脯保證下來。若是同樣的話,讓旁的官員來說,很難達到王培安這效果。想讓百姓信服,本就是極難的事。這邊安排妥當之後,朱景洪便讓徐有慶繼續趕路,而他則帶手下人返回總督署。叫總督署並不準確,如今寧煥祥執掌的官署,全名叫做總督西北平叛行署。既是行署,就和當前的巡撫類似,依舊屬於是臨時差遣之職,因事而設事畢而撤。如今的總督行署,就暫時駐紮在武威府,寧煥祥要在此接見甘肅陝西四川官員和將領。這些人,主要負責前線大軍的後勤,乃是此番大戰勝利的根本保障。作為西北總督,寧煥祥的消息來源更廣,讓他更清楚後勤方麵存在的問題,所謂民夫欠餉在其中都算不得大事。朱景洪一行返回武威城後,他自己回了臨時駐紮之處,而王培安則是往總督署去了。要查案,要給民壯們要回錢糧,他必須要和總督署溝通,最好是能得到寧煥祥的支持。且說朱景洪進了屋子,可卿得知消息便迎了出來,同時張羅著侍女給他拍去塵土。西北風沙大,出去一趟難免沾上灰塵,尤其朱景洪還騎馬到處跑。簡單收拾一番後,可卿便命人端出膳食,六菜一湯色香味俱全,比在王府也差不了太多。“王爺請入座!”可卿拉著朱景洪坐下。最近一段時間,享受“獨占”朱景洪的待遇,可卿由內而外的感到舒心,整個人也越發光彩照人起來。“王爺,你吃這個……”“這個剛送來的時令蔬菜,您也吃些……”這一路過來,可卿做事無微不至,也讓朱景洪重新認識了他。用飯之時,朱景洪話不太多,而是思索著接下來的事。待其用飯完畢之後,他便去了後院歇息。在跟著寧煥祥出玉門關之前,他都會保持自己的“安分”形象,以免寧煥祥把他趕走。“離上次寄信,這是第幾天了?”可卿聞言,略微思索後答道:“上次是……二十三寄的信,今天是二十九了,已經過去了六天!”“那也該寫信報平安了!”朱景洪笑著說道。每隔六七天,他都會往京城寄一次信,一方麵給寶釵和帝後報平安,同時介紹他在西北的一些見聞。“妾身來研磨!”可卿當即道。朱景洪落座之後,首先提筆寫給了寶釵,順道在裡麵問候了楊靜婷幾人。寫完十幾頁,將其裝進信封之後,朱景洪才給帝後二人寫信,主要是以請安和問候一下為主。他這一番操作下來,半個時辰也就過去了。一邊密封著信函,可卿一邊說道:“王爺,妾身有件事,想求您開恩!”“何事?”朱景洪問道。“家父就在武威,妾身想……想見見他們!”可卿提出了請求。秦業父子被發配西北後,朱景洪還專門了解過後續,隻是後來事情多他就給忘了。此刻聽可卿提及,他才想起了這件事。“我記得他們是在甘州,如何又到武威了?”朱景洪極為不解。“是數月前才調的武威,好像是被安排在縣衙做小吏!”似秦業這等科甲正途出身的人才,即使是被發配到西北這等苦寒之地,也很容易得到地方官員的禮遇。所以開始秦業父子被發配到甘州古城,便是留在當地縣衙裡做書吏。但隨著可卿被抬進王府的消息傳開,秦業父子就被調到了甘州府衙,生活條件好了不少。而這一情況,那時被甘肅布政司了解到,所以當朱景洪出發前往西北時,秦業父子得到了第二次調動。從甘州調到了武威府,後者相較而言條件稍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