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來帝後出行,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前後儀仗扈從至少上萬人。
但今日朱鹹銘兩口子出宮,卻顯得格外低調且內斂,除有數百名侍衛隨行保駕,也僅讓皇城翊衛司增派了人沿途護送。
事實上,無論西苑還是上林苑皆為皇家禁地,本就處於團團保衛之中,基本不可能出現安全問題。
在皇帝夫婦靠近時,並未收到信息的朱景洪,此刻正蹲著田埂上查看麥苗。
在他身後跟著朱景淳二人,今日活兒要少了許多,他倆總算過了幾天輕鬆日子。
“十三哥,想來明年會有豐收!”朱景淳滿臉希冀。
雖然乾活兒很累,但畢竟是自己親自種出來的,朱景淳自然希望能獲得豐收。
誰知朱景浩突然說道:“那邊怎麼那麼多人?”
聽得此言,朱景洪便回過頭望去,果然見到遠處有大批的人過來。
沒辦法,即使皇帝想要輕車簡從,但該有的排場也不能削減太多,前後簇擁下也是幾十上百號人。
“莫非又是四哥六哥來了?”朱景洪嘀咕一句。
一聽這話,朱景淳二人頓時喜上眉梢,便想到了上次對方來時吃到的好東西。
“十三哥,要不我們先回去吧!”朱景浩提議道。
“回去個屁?趕緊把這兒清理乾淨!”
“還有這個溝在挖直些……”
作為一名合格的監工(獄霸),朱景洪非常注重工程進度,尤其還有他這“吃空餉”的人存在。
且說茅屋這邊,當帝後二人突然造訪,便讓寶釵頓時手足無措起來,行禮之間竟顯得有些笨拙。
沒辦法,來的是皇帝和皇後,而且這兩位對她還有意見,豈能不讓寶釵心懷忐忑格外不安。
好在皇後格外的親和,讓寶釵免禮後便拉著寶釵說話,二人組成了知心婆婆和孝兒媳的畫卷。
“這段時間,親自做飯……有何感觸?”楊清音笑問道。
寶釵答道:“回稟母後,這些天兒媳與王爺凡事親力親為,方知尋常人家之不易,方知夫妻同心之所貴!”
如果隻是知道生活不易,那這回答就實屬平常,從其中領悟到夫妻相互扶持的重要性,就讓答案顯得夠深刻且應景。
而這也從側麵說明,她薛寶釵是個合格的妻子。
隻聽寶釵接著說道:“不瞞母後,若非有王爺照拂,替兒媳撐起這片天……兒媳當真不知如何過下來!”
顯然她明白一個道理,無論做得多麼好的兒媳,在公婆心中都比不上親生兒子。
那麼在此時,多誇誇朱景洪,會更加容易得分。
事實也如寶釵所料,聽了她這番話皇後露出了笑容,至於皇帝雖從始至終沒說話,但至少眼下臉色好看了些。
“為何不見老十三?”朱鹹銘開口問道。
“回稟父皇,王爺他去了地裡,把兩位兄弟也帶著去了!”
“在何處?”朱鹹銘問道。
“就在那邊!”寶釵往遠處一指。
看向皇後,朱鹹銘說道:“我過去看看!”
“陛下自便即可!”楊清音笑著答道。
皇帝領著侍衛離開了,而楊清音則與寶釵繼續說話。
或許是寶釵確實機敏,亦或者是因朱景洪的緣故,此刻楊清音竟然覺得,寶釵才是她最順眼的兒媳。
這邊二人說著話,隨行而來的朱雲笙則在茅屋周邊和裡麵參觀,這是他們第一次出入“平民之家”。
如此莽荒的環境,如此破敗的居舍,如此簡陋的陳設……
“這真的可以住人?”朱雲笙停下腳步,反問隨行幾人。
無論黛玉還是湘雲,亦或者離朱雲笙最近的甄琴,哪曾到過這等環境生活過,此刻她們和朱雲笙的想法相同。
“寶姐姐這些日子,真不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黛玉忍不住感慨。
想起這段時間寶釵受的委屈,她似乎也感同身受一般,以至於眼眶中泛出了淚花。
“以往我覺得,刺繡什麼的就夠難了,也僅針線二事而已!”
湘雲感慨道:“可比起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現在想來……刺繡便是再輕鬆不過之事!”
“公主……我們進房間裡瞧瞧吧!”
“嗯!”
相比於宮裡,茅屋首先一個就是狹小,他們四個人進去隻感覺壓抑。
好在寶釵收拾得乾淨整潔,讓朱雲笙幾人觀感好了許多,但她們依然覺得此地難以下腳。
這邊朱雲笙正參觀著,院子裡皇後已然落座,正與寶釵一起說著話。
“娘娘請用茶!”
宮女端來了熱茶,皇後卻揮手示意其退下。
緊接著楊清音看向寶釵,說道:“都說新婦伺候公婆,此間事既為你親力親為,那今日……就你來給我沏碗茶吧!”
聽到這話,寶釵略顯尷尬道:“啟稟母後……兒媳這邊……並無好茶!”
“喝白水也無妨!”
“如此怠慢母後,兒媳豈敢!”
卻見楊清音笑著說道:“你若不去,難道就不是怠慢我?”
“兒媳不敢!”
這時一旁女官接話道:“王妃不必憂心,奴婢等帶了茶葉來!”
在場的人都不傻,自不會真讓皇後喝白水。
於是寶釵隻能告辭,而後往茅屋裡去了,此刻朱雲笙幾人就在裡麵。
“十三嫂,這兒伱們怎住的下?”朱雲笙忍不住問道。
從女官手中接過茶葉,寶釵一邊摻茶一邊倒水,同時笑著說道:“這已經比尋常百姓家好了不少,似三妹這般話說……難道天下那麼多人都活不了了?”
”話雖如此……”朱雲笙嘀咕了一句,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寶姐姐,你跟十三爺住在此處,每日洗衣做飯……想來很辛苦吧!”黛玉插話問道。
寶釵答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句詩王爺時常掛在嘴邊,他每日勞作都不覺得苦,我又怎麼能說苦呢!”
這時湘雲走上前來,趴在黛玉肩上看向寶釵,問道:“寶姐姐,你們新婚便到此處,十三爺對你可好?”
湘雲雖小了兩歲,但也是極為聰慧的女子。
她知道朱景洪二人被“趕”到此處,乃是因為寶釵為帝後所不喜,所以他擔心朱景洪因此而遷怒寶釵。
雖說這可能性極小,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然而沒等寶釵答話,一旁的甄琴當即開口:“雲丫頭,你可彆胡說……十三爺豈會是這樣的人!”
甄琴對朱景洪什麼心思,寶釵可謂是了如指掌,此刻她第一個出來辯解,卻也不讓她感到意外。
隻見甄琴環顧眾人,表情顯露出幾分得意,今天又是她第一個維護朱景洪。
老實說,在寶釵這位王妃麵前,輪不著甄琴來說這些話,她這樣做其實是乾蠢事。
好在寶釵心胸開闊,而且在場也不是外人,否則她非得懲治甄琴一番,才能維護自己王妃的威儀。
現場狀況尷尬之時,朱雲笙當即開口轉移話題:“嫂子……茶都已經沏好了,快進呈於母後吧!”
“你看我……說這話竟忘了大事!”
口中自責之際,寶釵便端著茶水出門去,朱雲笙也跟著一道去了。
“琴姐姐,你這般維護十三爺,難道不在乎王妃的麵子?”
湘雲和甄琴關係不錯,此刻便主動出言提醒。
“我維護十三爺,難道就落了王妃的麵子?”甄琴反問。
黛玉接著說道:“琴姐姐,人家夫妻同心,你上趕著來維護,豈不顯得王妃還不如你?”
這不正是我想要的,我就是要讓十三爺知道,我才是全天下最維護的人,才是他稱心如意的王妃人選……
雖然心裡是這樣想,但甄琴也是有“心機”的人,便聽她說道:“我可沒這意思,你們不要冤枉我!”
裡麵幾個女兒家鬥嘴,外麵則是婆媳說話。
而趕往麥地的皇帝,已經來到小樹林方向,看著正在地裡忙碌的三個人。
兩個人忙著鋤地掏溝,一個人忙著散步遛彎。
事實上,此刻朱景洪不僅是在散步,而是在認真思考當下的局勢,思索著該如何儘快脫困。
西北亂起來了,然而老頭兒並未有調動北四衛的跡象,這就讓他略微有些慌了。
但他細細一想,卻也覺得這是極正常的事。
畢竟北四衛也就才訓練一年,雖說已勉強有協同作戰能力,但說實話還有極大提升空間。
北四衛是軍製革新的門麵,如果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朱鹹銘肯定不會動用。
“你們兩個蠢材,這就是你們掏的溝?你們眼睛在看哪裡?”
“直直直……你們豬腦子,連溝都挖不直?”朱景洪大聲嗬斥著。
“嗯哼……”
朱鹹銘咳嗽了一聲,此時他已讓侍衛留在原處,故而可以悄然靠近。
且說朱景洪聽到熟悉的咳嗽聲,正在咆哮的他聲音戛然而止,身體有些僵硬轉過身去。
反倒是朱景淳二人反應更快,轉身撂下手裡的鋤頭就跪下了,而後直接叩頭參拜。
“兒臣叩見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叩見父皇!”朱景洪慢了半拍,也跟著跪到了地裡。
挽了挽袖子,朱鹹銘下到地中,伸手撿起了其中一把鋤頭,而後順手在地裡刨了幾下。
最終他拍了拍手,而後直起身來到朱景洪麵前,說道:“老十三,你威風啊……”
“讓你來種地,你倒好……做起了甩手掌櫃,讓親弟弟勞作,你就是這樣做兄長?”
“爹……你聽我解釋!”
“解釋個屁,我怎麼就有你這樣的混賬兒子!”朱鹹銘嗬斥道。
接見朝臣外官和使節,他從來都是喜怒不形於色,隻有遇上朱景洪他才屢次“破防”。
“爹,兒子也是為了鍛煉他們,此二人從小錦衣玉食,不知民間疾苦……”
“他們是該勞作,難道你就該休息?”朱鹹銘立即質問。
“我勞作時您沒看見,實際兒子才歇一會兒,正巧您就來了!”
“不信……不信您問他們兩個!”
“哼哼……是嗎?你們三個人,隻有兩把鋤頭怎麼說?”
“這……”
回過頭去,朱景洪嗬斥道:“十四弟,怎麼回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朱景淳是一臉懵。
“老十三,讓你種地你偷懶,如今還敢狡辯……”
接下來,朱景洪就被訓了一通,反倒朱景淳二人沒啥事,隻需要老實跪著就行。
過了一會兒,朱鹹銘感覺氣消了些,才讓朱景洪三人起來。
“平日你們驕橫頑劣,在此勞作生活許久,可有何感悟?”朱鹹銘淡定問道。
“嗯?”
既然朱景洪不說話,沒奈何朱景淳隻得開口,把如何“洗心革麵”說得很清楚,話裡話外都在強調自己懂事了,可以回宮讀書去了。
待朱景淳二人說完,朱鹹銘終於停下腳步,回過身看向朱景洪。
“老十三,你就沒話說?”
“兒子隻有一個感覺,就是難受!”朱景洪非常直白表達心意。
朱鹹銘平靜問道:“難受?普天之下的老百姓,哪個不是這樣過活……為何獨你覺得難受!”
“老百姓種地是為了生活,我種地嘛……”
“你種地怎麼了?”朱鹹銘麵色一寒。
“我是您逼著過來的,明明兒子是做大將軍的料,您非讓我來上林苑種地,這豈不是……焚琴煮鶴嗎?”
說這話時,朱景洪表現得極為自然,和以往輕率魯莽並未區彆,而其表達的重點是“大將軍”三個字。
此前他已跟朱景淵委婉說過,這次他又要當麵跟皇帝說,為的就是提前把“預防針”打夠。
“焚琴煮鶴……就你這學問,也想做大將軍?”朱鹹銘冷笑道。
“做不了大將軍,做個小將軍總是可以,兒子雖愚笨……卻也有些報國之誌!”
“在此種地是浪費我的青春,就是在殺我啊……爹!”
眼見這小子要上演苦情戲碼,朱鹹銘正要出口打斷,卻聽朱景洪接著說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爹您……”
“夠了……這話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按照你的心意來就是愛子,違背你的意思就是要殺你?”朱鹹銘冷著臉質問。
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番話,朱景洪本人倒覺得還好,卻把後麵低頭站著的朱景淳二人嚇得不輕。
就是太子和六哥,也不敢這樣和父皇說話啊……朱景淳二人暗暗想到。
“爹…,…兒子隻是比喻而已!”朱景洪適當認慫。
“比喻?你在此間屢有怨懟之言,你以為我不知道?”
“誹謗,絕對是有人誹謗我,爹您說是誰告的秘?兒子親自去跟他講道理!”
邁步走到地裡,朱鹹銘蹲下身剝開雪,看見了下方清脆的麥苗,便向身後招了招手。
見此情形,朱景洪隻能來到老頭兒身側,蹲下身去等候老頭兒的指示。
朱景洪本以為,老頭子要說他麥子種的如何,隨著對方極為鄭重看向他,壓低聲音說道:“小子,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隻要你放棄薛家丫頭……我立馬讓你離開這裡,往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是老頭兒的試探?還是他真的這麼想?朱景洪一時間拿不準。
然而他的答案無可置疑,如果這個時候他放棄寶釵,此前的努力白費也就罷了,還會讓他辛辛苦苦立的人設崩掉。
老爹,我老十三立的人設,不到最後是不能崩的……
“爹……您把兒子當什麼人了?”朱景洪義正言辭的反問。
“難道為了什麼好處,您連母後也能拋棄?”
聽到這話,朱鹹銘氣得臉色大變,當即起身嗬斥:“混賬!”
挨罵的雖是朱景洪,可並不了解情況的朱景淳二人,此刻也被嚇得彎了腰。
誰知朱景洪勾著腰答道:“爹,都說虎父無犬子,您總不希望……兒子是個沒卵的膿包吧!”
“那你就做個種地的英雄好漢吧!”
言罷朱鹹銘轉身就走,讓朱景洪在原地錯愕不已,情況讓他有些始料未及。
皇帝帶著侍衛離開了,朱景淳二人卻沒跟上,因為他倆也被嚇到了,自然是能躲就要躲遠些。
朱景洪確實沒把準皇帝的心思,比如此刻朱鹹銘的臉上,剛才的怒意已經消失無蹤,甚至臉上還有微不可見的笑容。
這兩個月此間發生的事情,朱鹹銘大致都了解掌握。
從始至終,寶釵言行朱鹹銘都清楚,其優秀表現也扭轉了他的看法。
以至於朱鹹銘都不得不承認,這孩子不但明事理知進退,而且還正直,孝順,博學……
優點實在太多,也難怪皇後和老十三喜歡……朱鹹銘如是想到。
很顯然寶釵已通過了他的考驗,他剛才他問朱景洪那句話,其實是對親兒子的考驗。
如果這小子為了過好日子,真拋棄這樣的好姑娘,朱鹹銘說什麼也不會答應。
而寶釵“年少失怙”這一缺點,如今已完全被其優點掩蓋,至少朱鹹銘心裡已無多少芥蒂。
左右小兒子喜歡,雖說不太合規矩,但也僅此一例而已,朱鹹銘覺得可以網開一麵。
畢竟……是親兒子嘛!
但他領著侍衛會去,此刻皇後仍坐在院中,隻是四周已圍上防風的簾子,同時皇後座位周邊還擺上了碳爐。
這樣一來,即使是在屋子外,楊清音也吹不著風。
然而朱鹹銘正要進院子,卻見朱雲笙幾人走了出來。
“爹,我們在這附近轉轉!”朱雲笙當先開口。
“嗯……要小心些!”
“爹您放心吧!”朱雲笙喜上眉梢,她可難得有放飛自我的時候。
幾個女孩兒歡歡喜喜去了,而朱鹹銘也進了院子裡麵,場內除了皇後皆叩拜行禮。
“陛下請坐!”
左右看了看,見此間收拾得規整,朱鹹銘才坐到一旁椅子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