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金陵的狀態,可以認定為激出了民變,接下來就看朝廷如何應對。
所謂朝廷如何應對,說穿了就是內閣如何應對,在政事上皇帝如今很尊重內閣意見。
又過來兩天,來自金陵的消息越多,當情況已變得更複雜時,針對知府賈雨村的彈劾也越多。
大批官員聯名上奏,希望將知府賈雨村罷免問罪,以此來平息民憤化解危局。
然而和以往相同,所有奏疏皆如泥牛入海,根本沒有激起半分浪花來。
文淵閣,位於皇宮東側,與乾清宮相隔不遠,故而被用為內閣值班房。
此刻在文淵閣東廳內,兩位內閣大臣正在議事。
麵對應天府的局麵,兩位閣臣意見並不統一。
首輔趙玉山的意思是,讓應天府和金陵按察司細致調查案件,將真相公之於眾使百姓歸家,在此過程中令金陵都司嚴加戒備。
而次輔陳錦昀對此不以為然,他更傾向於現將涉事官員免職,待朝廷派員調查清楚後發落。
顯然陳錦昀沒安好心,一旦將賈雨村等人免去職務,那很多事情就說不清了。
對此趙玉山表示堅決反對,而後親自以首輔之位強壓,獨自一人票擬了意見。
他如今很受皇帝信任,所以才會做出此等行為,正常來說很少有首輔這樣乾。
“趙閣老,你這樣做……隻怕引出更大的麻煩來!”陳錦昀歎息道,仿佛真再為趙玉山擔心。
“陳閣老……你的辦法也未必是好法子!”
“那就拭目以待吧……我也是為了你好!”
麵帶微笑,陳錦昀徐徐說道:“伱我身居高位便該有壯士斷腕之決心,小小的應天知府若能平息眾怒,暫時讓他受些委屈也無妨,事態平定後再補償他就是了!
端起茶杯,趙玉山笑著道:“我隻怕一步退,步步退……想必陳閣老也明白,世事猶如風雲變幻莫測,我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往後的事誰能說得清楚!”
“此言有理,有理!”陳錦昀答了一句。
此刻閣臣僅有他二人,新上任的三輔鄭誌清報病在家,近些日子的風暴他並未參與。
這位三輔此前乃是戶部尚書,其本人對趙玉山的改革談不上反對,但也絕對沒有支持的意思。
鄭誌清覺得應該改,但現如今時機不太對,得等到內外皆定後著手變革。
但如果按他這思路來,隻怕再過五十年都沒機會,因為和平穩定本就是相對而言的,絕對的和平基本很難出現。
且說趙玉山的票擬遞到司禮監,很自然轉呈到了乾清宮。
對於此事如何處置,這兩天朱鹹銘也有思考,隻是隨著消息傳回來的越多,他的想法也在逐漸轉變。
如今趙玉山給出意見,雖然和他的看法有些出入,但他還是決定尊重趙玉山的意思。
其實所謂處理方式,到了這個層次很難有對錯之分,其中關鍵的不過是取舍而已。
趙玉山選擇力保賈雨村,保的其實是新政的銳氣,保的是天下對新政的看法。
賈雨村就是新政的一麵旗幟,他若是被弄臟或撕攔乃至於倒下,就會極大增強反對派的氣焰。
但力保賈雨村的風險也很大,一旦應天府局麵失控,從民變轉化為叛亂的話,也極有可能在朝野內外掀起風暴,足以將新政絞殺在萌芽中。
所以此刻,選擇尊重趙玉山的意見,朱鹹銘也等於是選擇了風險。
“必要時,或可拿賈化泄民憤,如此雖對新政不利,卻也能避免更大災難……”朱鹹銘暗暗想道。
“隻是要把握好時機,等到最後時刻出手拿下!”
到最後時刻才將其拿下,等於是將最大程度利用賈雨村,最後實在不行才拋棄他。
為了朝廷大政,讓賈雨村受點兒委屈,在朱鹹銘看來很劃算。
“啟稟陛下,太子殿下來了!”
從搖椅上坐其身來,朱鹹銘徐徐說道:“嗯……讓他進來!”
幾息之後,太子朱景源走進了殿內,正好見到老爹在喝茶。
“兒臣叩見父皇!”
“起來吧,何事?”朱鹹銘放下茶杯,而後又躺回了搖椅上。
起身之後,朱景源拿出懷中奏本,說道:“這是兒子近來的體悟!”
太子每日翻看舊章奏批答,可不是看了就過去了,每隔一段時間他都得給出體悟,而且是要言之有物的那種。
從朱景源手中接過奏本,朱鹹銘簡單看過之後放在一旁,而後問道:“近日金陵應天府的事,你可都知道了?”
這件事如今在朝廷影響極大,東宮學士們自然也有議論,所以朱景源不但知道而且對此有思考。
此刻皇帝問起,明顯又是一次“隨堂測驗”,朱景源打起精神答道:“兒臣知道一些!”
“此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朱鹹銘問得很直接。
朱景源也不遲疑,按照學士們提出的對策進行回答,卻聽得朱鹹銘皺起眉頭。
如果朱景源開了上帝視角,就會發現他的辦法和陳錦昀類似,都是要先將賈雨村拿下平息事態。
東宮學士們這樣想很正常,他們就是代表士大夫利益說話,這也是太子擁有廣泛支持的根基。
這一點朱鹹銘也明白,於是他又問道:“這是你的看法,還是你手下那些人的看法?”
“是……是學士們的意見!”
“你就沒自己的意見?”朱鹹銘不滿道。
還彆說,朱景源真有自己的看法,於是他答道:“兒子覺得,或可從朝廷派出欽差查案,如此一則可使朝野信服,二則能儘快協調各方,將此事平息下去!”
客觀來說,朱景源的想法還算妥當,可見其本人絕非一無是處。
但可惜的是,即使他的設想中規中矩,但其說出時仍顯底氣不足,看得朱鹹銘格外的不滿。
距應天爆發民變已有十幾日,消息延後至少有七八天,如今情況究竟如何朝廷根本不知道。
朝廷派欽差也好,依趙玉山的意見也罷,等安排傳到應天時可能黃花菜都涼了。
所以這意味著,朝廷必須把各種情況考慮到,然後做出充分的安排。
“太子既有此念,那便由你舉薦一人前往金陵,全權負責處置此事!”
去年朱景源去金陵,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顯示出他做實事能力有欠缺。
但做皇帝,更重要的是學會用人,此刻朱鹹銘就在考驗太子的用人水平。
“你不必著急答複,明天……明天再說結果!”
“是!”朱景源鬆了口氣。
“好了……沒事你就退下吧!”
“兒子……還……還有事!”
難得見太子還有事,朱鹹銘便問道:“何事?”
“十三弟忙於農事,兒子想去看看他!”
太子縱然有諸多不足,對兄弟友愛卻是難得的閃光點。
所以當他提出這一請求,朱鹹銘隻是稍微考慮一番,便點頭允許了。
…………
應天府的民變,從九月二十五爆發,其實隻持續了五天時間。
也就是消息傳回朝廷前的兩天,這些人因為食物等各種原因,以及賈雨村所代表的官府好言相勸,此事稀裡糊塗就被化解了。
歸根結底來說,士紳們敢弄出民變,卻未必敢真的造反。
如果他們那樣整,那麼無論朝廷頂著多大壓力,都會把他們全部追究清算。
可即使百姓們退了,卻也給應天府衙落下口實,朝野上下的反對者皆以此為契機,開始了對賈雨村的彈劾風暴。
在隱忍大半年後,這場本就注定的政治風暴,終究是還是無法避免發生了。
隻不過這些個破事,跟朱景洪半分關係都無。
此刻的他正坐在地裡,看著遠處朱景淳二人鋤草翻地。
近十天他已很少乾活兒,起到的是監工的角色,任務全派給了朱景淳二人。
每天累死累活的乾著,朱景淳二人最盼望的,就是寶釵來送茶水,那樣他們可以輕鬆一些。
正常來說,這個時候寶釵也該來了,可今天連個人影都沒有,所以此時他們望向了住處。
雖相隔不過百米,但因為中間有樹木遮擋,小院的情況根本看不清楚。
“又偷懶?”朱景洪嗬斥道。
被他訓斥之後,朱景淳二人立馬又乾了起來,這段時間他們可被朱景洪訓怕了。
見這二人忙碌起來,朱景洪也看向茅屋方向,嘀咕道:“寶釵也該來了!”
然而此時茅屋處已有宦官到來,通知寶釵太子和睿王來了。
本來是太子求的恩典,睿王得知後也一道過來了,沒有人能指責他友愛兄弟的行為。
“四哥,前麵就是了吧!”
輦轎上,朱景淵起身看向前方,不遠處就是兩處另類的茅屋。
“嗯!”朱景源應了一聲,此刻他不想搭理朱景淵。
他倆後麵跟著兩輛馬車,分彆是元春和陳芷,這次他們是兩家人過來,隱約間又有較勁的意思。
當寶釵迎出茅屋時,朱景源一行已經靠近,乃至於此刻他們都已下了車轎。
看著遠處迎出農婦裝束的寶釵,在場幾人雖早有心理準備,可親眼見了還是有些吃驚。
寶釵乃是皇家娶回的親王妃,如今卻是這般的窘迫模樣,讓朱景源幾人皆有物傷其類之感。
他們雖貴為太子親王,可若一旦繼承不了大位,往後結局隻會比朱景洪夫婦更慘。
“拜見四哥,四嫂,見過六哥,六嫂……”
雖然寶釵是布衣荊釵,但在場宦官宮女都認得她,自然無人敢阻攔她上前來。
此處寶釵的稱呼也很細膩,稱哥嫂是為了拉近關係,隻是太子要更尊重一些,所以他說的是“拜見”。
“哎喲……我的妹妹,你何故這幅打扮,這裡的奴才未免太放肆,竟敢如此怠慢於你!”
此時稱寶釵為“妹妹”的,不是元春而是陳芷,後者為此刻先聲奪人,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元春不甘落後,立馬上前拉住寶釵另一隻手,說道:“寶釵……近日你可受苦了!”
沒等寶釵答話,陳芷緊接著說道:“四嫂……我們住在皇城外,好多事情都力有未及,你和四哥就該多看顧些差事,人家寶釵可是你姨表姊妹!”
陳芷什麼目的元春知道,夾在中間的寶釵更是明白。
“六嫂……我和王爺能為全父皇歸農之意,乃是承受了天大的恩典!”
寶釵隻用一句話,就化解了兩位嫂子的爭鬥,這一手當事人還不覺得有啥,卻讓旁觀的朱景淵二人心生驚異。
有此女在,再想引誘十三弟做蠢事,隻怕就沒這麼容易了……朱景淵如是想到。
和他的損人心態不同,太子隻為老十三感到安心,慶幸對方娶到心愛且聰慧的女子。
“十三弟如何不在?”朱景源突然發問。
“回稟四哥,王爺他此時在地裡乾活兒,我現在就去叫他回來!”
寶釵正要轉身離去,卻聽朱景源開口道:“不必了……我去地裡看看,他在何處?”
“這……”
“說吧!”
“王爺就在那邊樹林處!”寶釵隻能道出。
“好!”
朱景源往地裡去了,朱景淵也隻能跟過去,這個時候他就不可能缺席。
等這兄弟二人離開,寶釵正想著接下來如何應對時,便聽元春說道:“寶釵……你們就住這裡?”
“正是!”
沒等元春接話,一旁陳芷開口道:“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此處雖顯簡陋,卻又半山先生高雅之意趣!”
明明自己跟寶釵說話,你這賤人來插什麼話?就你知道王荊公的詩文?顯得你有學問對吧?
拉著寶釵往茅屋走去,元春笑著說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有寶釵這般品格高潔寄居此處,雖是茅簷草舍卻也熠熠生輝!”
“兩位嫂子,你們可彆誇了,我本愚陋之人……豈敢與先賢相比!”
“能與王爺打理好這些土地,能讓莊稼順利豐收……我就心滿意足了!”
寶釵說話之間,她們三人已來到小院外,裡麵此刻已被宦官宮女占據,他們正在擺放座椅陳設等物。
進了院子裡,地上滿是泥土,陳芷和元春都覺得難以下腳,而寶釵已處之如平常。
“實在是簡陋,兩位嫂嫂還是站外麵吧……屋子裡更沒法看!”寶釵難得有些窘迫。
“這有個什麼,我們雖未能同住,但看一看你們的難處,總還是應該的……”
走到門口掃了一眼,陳芷回過頭說道:“此後回了宮去,我等也好稟於母後跟前,讓他老人家知道你們有多難!”
這時元春也不甘示弱,當即答道:“寶釵……為了搭救你們,太子可沒少跟父皇求情,今日我們能來探望你們,就是太子獨自求來的恩典!”
“多謝太子,多謝四嫂!”寶釵行禮答謝。
我居然輸了一籌……陳芷暗暗說道。
緊接著陳芷說道:“寶釵……聽說你們都是粗茶淡飯,今天我專程帶了府上大廚來,各樣食材也帶了新鮮的來,你要吃什麼都說出來!”
這次她帶了八名廚子,順道還帶了爐具案板等物,可以同時間做八道菜。
“來來來……我們先入座吧!”
說話間,陳芷從元春手中“搶”過了寶釵,拉著她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此刻用餐的桌椅已擺放好,為了防風四周還擺了帷幕,上方拿起頂棚為防下雪。
“來……先喝一杯茶!”陳芷親自給寶釵遞了茶水。
作為太子妃,元春不可能如此禮遇寶釵,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吃虧了。
“多謝六嫂!”寶釵接過了茶杯。
雖是象征性的喝下一口,但寶釵也不得不感慨,已許久沒喝過這樣的好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