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舟的指尖在藥方上輕輕摩挲,將那行小字重新用指腹抹過,朱砂的痕跡頓時淡了幾分。
他麵色如常地合上《本草綱目》,雙手將書冊遞還給孫掌櫃。
“掌櫃的,這藥方經批注後,當可解尋常毒症。”
他語氣平靜,仿佛方才那行字從未入眼,“若遇重症,還需斟酌用量。”
孫掌櫃接過書冊,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又堆起笑容:
“楚公子醫術精湛,老朽佩服。”
他掏出一個鼓鼓的錦囊放在案上,“這是五十文潤筆費,不成敬意。”
楚雲舟並未推辭,隻是微微頷首:
“掌櫃客氣。”
待孫掌櫃的身影消失在集市人群中,楚雲舟才緩緩鬆開一直緊握的左手。
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四道血痕,滲出細密的血珠。
他低頭看著掌心血跡,眼神漸冷。
“噬心殿”
這三個字在唇齒間碾過,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
遠處,趙家的幾個仆役仍在茶攤旁窺視。
楚雲舟若無其事地收起錦囊,繼續提筆為下一位客人書寫家書。
筆鋒落紙時,他的字跡比往日更加淩厲,墨色中隱隱透出一絲幾不可察的血色。
一盞茶後,集市角落的陰影中。
“那書生可發現什麼?”
一個戴著鬥笠的男子低聲問道。
孫掌櫃擦著額頭的汗,搖頭道:
“應當沒有他神色如常,還收了賞錢。”
鬥笠下傳來一聲冷笑:
“最好如此。若他真看出什麼”
話未說完,一枚銅錢突然從遠處飛來,“叮”地釘在兩人之間的牆縫裡,入木三分!
鬥笠人猛地回頭,隻見楚雲舟正在攤前低頭寫字,仿佛方才那一擲與他毫無乾係。
但兩人都知道。
這是警告。
與此同時,楚雲舟的筆尖在紙上劃出最後一筆,力道透背三分。
日頭西斜,楚雲舟收起筆墨時,錢匣已沉甸甸地裝滿碎銀。
他指尖輕點,十五兩銀子在暮色中泛著溫潤的光。
楚雲舟指尖摩挲著沉甸甸的錢匣,銀兩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望著暮色中泛著微光的碎銀,心中不由感慨。
這短短一日所得,竟抵得上以前一年半的辛勞。
真是文氣通玄,一字千金啊。
他想起去年寒冬,自己蜷縮在漏風的柴房裡抄書的場景。
那時:雞鳴起身,就著凍硬的墨塊磨墨,指節生滿凍瘡抄完三十頁《論語》隻得十文錢,還要被書鋪克扣。
最艱難時,連寫禿的毛筆都舍不得換,用頭發絲纏著筆鋒繼續寫
記憶中的炭盆早已熄滅,隻剩硯台裡結冰的墨汁。
而今日
楚雲舟低頭看向案上那支青玉筆。
他忽然意識到:
從前抄書,不過是“以手寫形”。
而今落筆,卻是“以心載道”。
楚雲舟將銀錢收入懷中,突然摸到左臂那道猙獰的黑線。
毒素蟄伏在經脈中,如毒蛇般伺機而動。
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這蝕心散倒是讓我明白了何為一字千金。”
收拾筆墨時,一張殘破的紙片從案底飄出。
那是他半年前抄的《孟子》殘頁,字跡工整卻死板,與今日文氣盎然的墨跡判若兩人。
收攤之際,幾個孩童嬉笑著從他案前跑過,嘴裡唱著新編的童謠:
“楚家郎,筆墨香,寫個字兒鎮四方!”
“趙家惡,李家狂,見了字兒都投降!”
集市儘頭,賣炊餅的張老漢正對著一群街坊比劃:
“你們是沒瞧見!那趙家管事想用邪火燒契約,楚秀才筆尖一點。”
他猛地一拍大腿,“金光唰地竄起來,把那黑氣燒得吱吱叫!”
肉鋪掌櫃拎著油乎乎的圍裙擠進人群:
“可不是!我親眼看見他寫的誠字,對著日頭一照。”
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裡頭還藏著條金龍哩!”
暗處,趙家仆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天色已晚,楚雲舟踏著青石板上斑駁的月光,穿過逐漸冷清的街巷。
他的衣袖間還沾染著未乾的墨香,左手卻已拎著從集市帶回的油紙包。
兩塊桂花糕,一包鹵牛肉,還有李掌櫃最愛的芝麻燒餅。
推開客棧廂房的木門,燭火將熄未熄。
李掌櫃仍在床榻上沉睡,但眉頭已不似清晨時緊鎖。
楚雲舟指尖凝出一縷文氣,淡金色的光暈如薄紗般覆上老人胸口。
脈搏平穩有力,那些盤踞在心脈的黑霧已然消散。
他將油紙包輕輕放在方桌上,特意將芝麻燒餅擱在最上麵。
燒餅的香氣混著桂花糕的甜膩,在廂房裡悄悄彌漫。楚雲舟想了想,又摸出個粗陶小瓶擺在旁邊。
這是他從藥鋪捎來的枇杷露,李掌櫃咳疾發作時最管用。
正要轉身時,床榻突然傳來布料摩挲的輕響。
李掌櫃枯瘦的手指微微抽動,眼瞼在燭光下顫了顫,卻終究沒醒來。
楚雲舟駐足片刻,將滑落的薄被輕輕掖好,手指拂過被角時,一縷文氣不著痕跡地滲入。
足夠讓老人安睡到天明了。
“希望您儘快能醒來”
他對著熟睡的李掌櫃低語,聲音輕得如同歎息。
指尖掠過桌上的吃食,一抹金光在食物表麵流轉而過。
這樣即便放到天亮也不會涼。
楚雲舟吹滅將儘的蠟燭,掩門離去時,最後看了眼被月光浸染的窗欞。
李掌櫃的鼾聲終於變得綿長,而桌上芝麻燒餅的香氣,正悄悄鑽進老人的夢境。
走廊儘頭,店小二揉著眼睛嘟囔:
“這位客官怎的晚上還出門?”
楚雲舟踏出客棧大門,夜風裹著初秋的涼意撲麵而來。
他站在台階上微微仰頭,望著被雲層半掩的月亮,思緒不由飄回三年前的那個雨夜。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那時母親剛染上咳疾,他冒雨跑遍全城藥鋪,卻因囊中羞澀被拒之門外。
最後是李掌櫃撐著油紙傘追到巷口,將一包“茯苓膏”塞進他懷裡:
“先拿去用,錢等你娘病好了再說。”
傘沿滴落的雨水打在青石板上,那聲音至今縈繞耳畔。
轉過街角時,楚雲舟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腰間舊荷包。
裡頭還收著當年包藥的黃紙。
紙上的“仁心堂”朱印已褪色,卻仍能嗅到淡淡的藥香。
他忽然想起去年臘月,自己凍僵的手指連筆都握不住。
是李掌櫃讓藥童送來一筐銀炭,炭筐底下還壓著兩本珍貴的醫書:
“楚公子抄完記得還我,可彆弄臟了。”
老人說這話時,眼睛卻瞟向楚雲舟磨破的袖口。
楚雲舟的腳步在巷口頓了頓。
他當然需要李掌櫃醒來作證,但更重要的
是那碗總放在藥櫃後頭,專門給他留的參湯;
是每次抓藥時,秤杆總會悄悄多翹起的那一分;
遠處傳來野貓廝打的聲音,他收回思緒繼續前行。
楚雲舟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時,屋內昏黃的燈光透過窗紙,在青石板上投下一片溫暖的方影。
他站在院中深吸一口氣,將袖口沾染的血跡和夜風的寒意都留在門外,這才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
“舟兒?”
母親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帶著幾分擔憂,“這麼晚才回來?”
楚雲舟掀開布簾,看見母親正就著油燈縫補一件舊衣。
她鬢邊的白發在燈下泛著銀光,手中的針線卻依舊靈活。
“娘,我今日在城南擺了文書攤。”
他倒了碗熱茶遞到母親手邊,順勢坐在炕沿,“幫人寫寫家書、契約,生意還不錯。”
母親放下針線,仔細端詳他的臉色:
“你左臂怎麼了?”
楚雲舟這才發現衣袖裂了道口子,想必是昨夜和死士周旋時被匕首刀鋒所劃破。
他不動聲色地攏了攏袖口:
“收攤時被樹枝掛到了。倒是娘猜猜,今日賺了多少?”
他從懷中掏出錢袋,十五兩碎銀倒在炕桌上,在油燈下泛著溫潤的光。
母親驚訝地睜大眼睛:
“這麼多?從前抄半年書也”
“現在不一樣了。”
楚雲舟將碎銀一枚枚排開,“您看,這是王嬸給兒子寫家書的五文錢,這是米鋪重寫契約的二十文”
他的指尖在銀兩間遊走,故意略過那些沾著血腥氣的細節。
比如契約上突然竄出的黑蛇,比如藥方角落那行魔教秘毒的小字。
母親卻突然按住他的手,
“今日幫人搬了會兒藥材。”
他笑著反握住母親的手,“您彆擔心,等過些日子攢夠錢,咱們換個大院子。”
母親欲言又止,最終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灶上煨著紅豆粥,趁熱喝。”
楚雲舟低頭喝粥時,母親突然從針線筐裡取出個嶄新的靛藍布包:
“給你的錢袋換了裡襯,舊的那塊補丁太多,存不住財。”
他接過布包,發現針腳細密得如同無痕。
這分明是熬了一整夜的功夫。布包角落還繡著朵小小的青蓮,正是他幼年最愛臨摹的圖樣。
楚雲舟將新錢袋係在腰間,忽然聽見母親輕聲道:
“你爹當年常說,青蓮出淤泥而不染”
“娘隻要你平安。”
母親的目光又忽然凝在楚雲舟臉上,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色透著幾分不自然的蒼白,額角還隱約滲出細密的冷汗。
“舟兒,你臉色怎麼這樣差?”
母親伸手要探他的額頭,枯瘦的手腕上青筋微微顫動。
楚雲舟下意識地偏頭避過,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笑道:“今日在集市站得久了,日頭有些毒。”
他故意抬手擦了擦並不存在的汗水,“娘,您看這銀子,夠給您添件新襖子了。”
楚雲舟腕間纏繞的黑線被衣袖遮擋,但母親粗糙的指腹正巧按在毒素蔓延的脈絡上。
一陣尖銳的刺痛順著手臂竄上來,他險些悶哼出聲。
“真的沒事。”
他借著收拾銀兩的動作抽回手,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
“您瞧,我還買了劉記的桂花糕,您最愛吃的。”
油紙展開的刹那,一縷黑氣從楚雲舟袖口逸出,混入燈影中消失不見。母親卻突然捂住口鼻:
“這糕怎麼有股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