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開讓開!趙公子來看榜了!”
一聲吆喝在人群中炸開,圍在府學照壁前的書生們如潮水般分開。
楚雲舟被擠得踉蹌幾步,後背重重撞在石獅子上,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他揉了揉發疼的肩胛骨,抬頭望去。四個青衣小廝開道,一個身著湖藍綢緞的少年搖著折扇緩步而來。
那人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腰間卻已懸著象征秀才功名的青玉牌,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光。
“喲,這不是楚大才子嗎?”
趙明德在楚雲舟麵前站定,折扇“唰”地合攏,挑起他的下巴,
“怎麼,又來碰運氣?”
楚雲舟抿緊嘴唇,沒有答話。他能聞到對方身上飄來的龍涎香味。
那是他抄三個月書也買不起一兩的珍品。
一個尖臉書生突然從人群中擠過來,故意用肩膀狠狠撞向楚雲舟。
這一撞力道極重,楚雲舟踉蹌後退時,後背“砰”地撞在石獅底座上,舊傷處頓時傳來鑽心的疼。
那書生卻看也不看他,隻諂笑著朝趙明德遞上熏了香的汗巾:
“趙公子擦擦手,這地方儘是窮酸味兒。”
折扇“唰”地展開,趙明德似笑非笑地瞥向楚雲舟:
“陳祿,你認識這廢物?”
“豈止認識!”
尖臉書生陳祿誇張地拱手,”這位楚大才子三年前可是連二十兩銀子的'潤筆費'都不放在眼裡呢!”
哄笑聲轟然炸開。
楚雲舟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舊日場景曆曆在目。
那年隆冬,母親的咳疾正凶。
他蹲在當鋪門口,數著典當棉衣換來的七文錢買藥,陳祿就是這時候找上門的。
“替我考過府試,這錢夠你娘吃半年人參。”
白花花的銀錠在雪地裡泛著光,比他這輩子見過的銀子加起來都多。
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盯著銀子看了很久。
久到陳祿已經露出勝券在握的笑,才緩緩直起身,將銀子推了回去。
“陳兄請回吧。”
他聲音很輕,卻像雪地裡的枯竹般硬挺,
“聖賢書教我'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今日若受你這銀子,他日即便金榜題名,也不過是個贓官罷了。”
“楚兄高潔,小弟佩服。”
陳祿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沒想到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窮書生,竟敢這樣駁他的麵子。
“好,好得很!”
陳祿一把抓起銀子,牙縫裡擠出冷笑,
“我倒要看看,你這清高能當飯吃不成?”
當時陳祿聲音像淬了毒,“隻盼你永遠這麼硬氣。”
三年過去,這毒果然發了酵。
陳祿攀上趙家後,先是攛掇書坊克扣他的抄書工錢,又散布他“偷題舞弊”的謠言。
最陰毒的是去年臘月,竟買通藥童在母親的藥裡摻巴豆
“怎麼不說話了?”
陳祿突然湊近,汗巾上的龍涎香熏得人作嘔,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趙府缺個倒夜香的,工錢翻倍!”
趙明德“噗嗤”笑出聲,四周附和的笑浪像鈍刀割著皮肉。
“放榜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楚雲舟趁機掙脫扇骨,擠向照壁。
黃紙榜單在風中微微顫動,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群螞蟻,爬滿他的視線。
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一遍又一遍。
沒有“楚雲舟”。
第三次了。
胸口像是被重錘擊中,耳邊嗡嗡作響。
周圍此起彼伏的歡呼與痛哭都變得遙遠,隻有趙明德的聲音格外清晰:
“我早說過,寒門出貴子?”
“笑話!沒有百年書香,沒有名師指點,連墨都買不起的窮鬼也配中舉?”
折扇“啪”地打在楚雲舟肩上,留下一道灰痕。
“記住了,泥鰍永遠翻不了天。”
夕陽西沉時,楚雲舟才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城西的茅草屋。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麵而來。
“舟兒,回來了?”裡屋傳來虛弱的呼喚。
楚雲舟整了整衣襟,強打起精神:
“娘,我回來了。”
他從懷中掏出油紙包,“王掌櫃給的炊餅,還熱著呢。”
床上的婦人掙紮著要起身,楚雲舟連忙上前攙扶。
借著窗縫透進的微光,能看出她年輕時必是個美人,如今卻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四十出頭就已兩鬢斑白。
“怎麼樣?”
楚母急切地問,渾濁的眼中閃著希冀的光。
楚雲舟低頭掰開炊餅:“兒子讓娘失望了。”
屋內陷入沉默。
良久,一隻枯瘦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頭頂:
“無妨,無妨我兒才十八歲,來日方長。”
楚雲舟喉頭發緊。
他知道母親在說謊。
家裡早已典當一空,連她陪嫁的銀鐲子都換了藥錢。
這次落第,意味著他必須放棄科舉,去縣衙當個刀筆小吏糊口了。
“我去熬藥。”
他逃也似地鑽進灶間。
土灶裡的火苗舔舐著藥罐底部,映得楚雲舟臉龐忽明忽暗。
他從懷中摸出僅剩的三十文錢,數了又數。
這些錢隻夠抓三副藥,而郎中說母親需要連服一個月
牆角堆著半人高的紙張,那是他接的抄書活計。
工錢微薄,卻要耗費大量時間。
楚雲舟拿起最上麵已經抄完的《孟子》,指尖撫過自己工整的小楷。
這些字曾讓書鋪掌櫃讚不絕口,卻換不來榜上一個名字。
夜深人靜時,楚雲舟點亮油燈,翻開那本殘破的《論語》。
這是父親留下的唯一書籍,封麵早已不見,內頁也缺了十幾張。
但他依然每晚苦讀,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絲渺茫的希望。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油燈突然搖曳起來。楚雲舟抬頭看了眼緊閉的窗戶。
沒有風。
燈焰又跳了一下,這次幾乎熄滅。
當火光重新亮起時,書頁上的字跡似乎有了變化。
楚雲舟湊近細看,發現“學而”二字邊緣滲出極淡的清光。
就像清晨葉片上的露水,緩緩彙聚成珠。
“這是”
他伸手觸碰那滴清光,指尖卻穿了過去。
清光落入書頁縫隙,刹那間,整頁文字扭曲變形,化作一行金色小字:
文心通玄,可叩天門
楚雲舟驚得差點摔下凳子。再定睛看時,書頁已恢複如常,仿佛剛才隻是幻覺。
“舟兒?”
裡屋傳來母親咳嗽聲,“還沒睡?”
“馬上睡。”
楚雲舟吹滅油燈,卻久久無法入眠。
黑暗中,那行金字仍在眼前閃爍。
“楚家小子,滾出來!”
天剛蒙蒙亮,一陣粗暴的砸門聲驚醒了楚雲舟。
他匆忙披衣開門,隻見三個彪形大漢站在院中,為首的黑臉漢子一腳踹翻了晾藥的架子。
“趙府來收賬了!”
黑臉漢子抖開一張泛黃的借據,
“連本帶利,二十兩銀子!”
楚雲舟心頭一震。父親去世前確實借過銀子錢治病,但明明已經
“三年前就還清了!”
他咬牙道,“當時有李掌櫃作保,你們趙家不能。”
“作保?”
黑臉漢子獰笑著撕碎借據,
“李掌櫃上月就搬去州府了。白紙黑字在這兒,三日不還錢,就拿你家祖田抵債!”
楚雲舟氣得渾身發抖。
趙家這是明搶!
那塊三畝薄田是楚家最後的依仗,若被奪去,母子二人真要餓死街頭了。
“你們你們”
楚母扶著門框顫巍巍地走出來,臉色慘白。
“娘!”
楚雲舟連忙攙住搖搖欲墜的母親,“您彆動氣”
黑臉漢子視若無睹,轉身前丟下一句:
“三日後來收地,記得收拾乾淨滾蛋!”
待惡仆走遠,楚母突然噴出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楚雲舟手忙腳亂地將她抱回床上,又飛奔去請郎中。
“氣急攻心,舊疾複發。”郎中把完脈,搖頭歎息,
“需用老山參吊命,一副藥就要五兩銀子。”
五兩!
楚雲舟眼前發黑。
這相當於他抄半年的書
送走郎中,他翻箱倒櫃找出地契,指尖摩挲著上麵“楚氏永業”四個朱紅大字。
這是祖父那輩傳下來的,父親臨終前死死攥著他的手說:“田在,家在。”
可現在
“不,一定有辦法。”
楚雲舟喃喃自語,目光落在牆角那本《論語》上。
昨夜的金字幻覺突然浮現腦海。
“文心通玄”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書,反複翻找那頁異象,卻一無所獲。
直到夜幕降臨,油燈再次無故搖曳時,書頁上才又滲出那滴清光。
這次楚雲舟沒有貿然觸碰,而是低聲念出那行金字:
“文心通玄,可叩天門。”
清光驟然擴大,化作一團霧氣籠罩書頁。霧氣中浮現出更多金色文字:
[文心者,天地之正也]
[養心之法:晨誦《大學》,暮觀星象]
[初階神通:明辨真偽]
楚雲舟如饑似渴地記下這些文字。
當看到最後一行「滴血認主」時,他毫不猶豫地咬破食指,將血珠滴在書頁上。
血珠接觸紙麵的刹那,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就是這兒!”
“欠債不還,給我抓人!”
是趙府的家丁!還帶著縣衙的差役!
楚雲舟大驚,明明說好三日之期,他們竟連夜來抓人!
“舟兒快跑!”楚母掙紮著從床上爬起,“彆管我”
楚雲舟怎麼可能丟下母親?
他抓起門閂擋在母親床前,看著破門而入的差役,心如擂鼓。
“楚雲舟,你涉嫌抗債不還,奉縣尊之命拿你問罪!”
為首的差役抖開鐵鏈。
危急關頭,楚雲舟懷中的《論語》突然發燙。
他福至心靈,猛地將書拍在桌上,沾血的手指劃過封麵:
“《論語》有雲:'民無信不立'!趙家背信棄義,天理難容!”
轟!
書頁無風自動,沾血的那頁突然燃起金色火焰!
火舌竄起三尺高,卻不燒毀紙張,反而化作一條火龍撲向差役。
“妖、妖術!”
差役們嚇得連連後退。
火龍盤旋一周後消散,屋內重歸寂靜。
差役們麵麵相覷,再看向桌上那本完好無損的《論語》時,眼中已滿是恐懼。
“滾!”
楚雲舟自己都震驚於這聲暴喝中蘊含的力量,“告訴趙明德,再敢來犯,我燒了他趙家大宅!”
差役們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楚雲舟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他顫抖著翻開《論語》,發現扉頁上多了一行血字:
文心認主,仙道始開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墜向遠方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