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陵(1 / 1)

推荐阅读:

1937年8月31日,金陵下關碼頭。

渾濁的江水拍打著木樁,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在燥熱的江風中獵獵作響。顧家生的軍靴剛踏上棧橋腐朽的木板,鼓樂聲便如驚雷般炸響。

一隊軍樂團的少年兵穿著漿洗得發硬的嶄新製服,臉頰鼓脹地吹著鋥亮的銅號,領頭的鼓手將鼓槌掄得虎虎生風,仿佛要把牛皮鼓麵擊穿。

碼頭兩側肅立著兩排憲兵,雪白的手套整齊劃一地舉到太陽穴,鋼盔下的眼睛卻空洞得像兩排釘死的紐扣。他們嶄新的軍裝與顧家生身後三十七名殘兵襤褸的衣衫形成鮮明對比。那些軍服上還沾著羅店的泥土和血跡,像一麵麵破碎的戰旗。

"立——正!"

隨著一聲刻意拉長的喝令,整個碼頭的喧囂戛然而止。一個穿著藏藍中山裝的官員小跑過來,胸前彆的金質黨徽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他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容,眼角卻不見一絲皺紋:

"顧營長!兄弟是侍從室二處李正陽,奉上峰之命在此專程迎候"

他的目光掃過顧家生身後那群傷痕累累的士兵,在看到他們殘缺的肢體和染血的繃帶時,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像是不小心咬到了什麼臟東西。

碼頭外圍擠滿了看熱鬨的市民。賣涼茶的老漢踮著腳張望,竹扁擔上掛著的銅壺隨著他的動作叮當作響;幾個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學生攥著繡花手帕,眼睛裡閃爍著崇拜的光芒;報童們像泥鰍一樣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稚嫩的嗓音此起彼伏:

"號外!號外!羅店大捷!鐵血雄師凱旋歸來!"

忽然一陣引擎轟鳴打破了這浮華的喧囂,三輛黑色彆克轎車碾過潮濕的木板棧橋。中間那輛車的車門上,青天白日徽記用金漆描得鋥亮,在陽光下幾乎要灼傷人眼。李秘書的腰彎得更低了,活像一隻煮熟的大蝦:

"這是陳長官特意調撥的專車"

顧家生沒有動。他的目光越過鋥亮的車頂和虛偽的笑臉,看見碼頭另一側的苦力們正佝僂著背卸貨。一個麻袋裂開了口子,糙米像鮮血一樣淅淅瀝瀝地灑在跳板上。有個戴破草帽的漢子慌忙跪地去捧,卻被持槍的稅警一腳踹進混濁的江水裡,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泛著病態的油光。

"顧長官?"

李秘書捧著車門,臉上的笑容開始變得僵硬。遠處,一個賣唱的瞎子正用嘶啞的嗓子唱著《木蘭從軍》,二胡聲在熱浪中扭曲變形。

顧家生輕輕整了整領口,對著李正陽微微頷首:

"有勞李秘書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克製,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他彎腰鑽進轎車,脊背繃得筆直,仿佛一把隨時會出鞘的刀。身後的三十七名殘兵默默拖著傷殘的身體爬上卡車,他們的動作遲緩而沉重,每個人都像背負著看不見的山嶽。

車隊碾過灑滿彩帶的街道,駛入這座紙醉金迷的金陵城。

街道兩旁的歡呼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彩紙從巴洛克風格的洋樓窗口紛紛揚揚灑落,在八月的熱風中打著旋,像一場不合時宜的雪。

小販們推著吱呀作響的板車,叫賣著剛趕製出來的"國軍英雄"牌香煙,煙盒上拙劣地印著模糊的軍人剪影;女學生們揮舞著紙紮的小國旗,興奮的尖叫刺破雲霄,有個紮麻花辮的姑娘甚至暈倒在同伴懷裡;幾個穿三件套西裝的紳士站在永安公司的台階上,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優雅地鼓著掌,仿佛在欣賞一場精心編排的歌劇。

卡車上的士兵們沉默得像一群雕塑。

程遠坐在車廂最外側,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那雙手曾經靈活地拆卸過捷克式輕機槍的每一個零件,現在卻僵硬地攤開著,像個等待施舍的乞丐。李天翔掃過街道上那些鮮活的麵孔,嘴角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

"瞧瞧,多熱鬨啊"

後半句話淹沒在突然響起的鞭炮聲中。

顧家生透過車窗望著這場荒誕的狂歡。車載收音機裡,女播音員甜膩的嗓音正在播報:

"今日滬上戰況平穩,我軍士氣如虹"

一隻蒼蠅撞在玻璃上,發出細微的"啪"聲。

車窗外,法國梧桐的陰影一道道掠過他的臉,像在抽打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陽光與陰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劃出涇渭分明的界限,仿佛要把這個人活生生劈成兩半。

他的目光穿過揮舞的彩旗,越過興奮的人群,最終落在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上,那裡有他們來時的方向。

恍惚間,他又聞到了羅店的血腥味,混合著江南特有的潮濕泥土氣息;聽見了戰壕裡此起彼伏的呻吟,那些聲音現在都成了他夢裡的常客;看見了無數張熟悉的麵孔在硝煙中扭曲、破碎,最後化作陣亡名單上一個個冰冷的名字

車隊緩緩駛過新街口,遠處中央飯店的鎏金穹頂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裡,香檳已經冰鎮妥當,留聲機裡放著最新的爵士樂,穿著白手套的侍者正往高腳杯裡斟滿琥珀色的液體一場盛大的慶功宴正等待著這群"凱旋的英雄"。

水晶吊燈將宴會廳照得如同白晝,千萬顆棱鏡折射出的光斑在鎏金柱間遊移,像一群奢靡的幽靈。穿燕尾服的侍者們端著銀托盤穿梭其間,擦得鋥亮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計算過的舞步。

顧家生站在角落的陰影裡,他望著宴會中心,陳程正被一群西裝革履的國府官員簇擁著,他們的笑聲在顧家生聽來格外的尖銳刺耳。

"顧營長!"

一個戴金絲眼鏡的胖子突然擠過來,圓潤的臉上泛著油光,胸前的黨徽金燦燦得幾乎要灼傷人眼。他伸出的手上戴著翡翠扳指。

"鄙人中央宣傳部王猛,想請您拍個宣傳片"

顧家生的目光落在他襯衫領口那點奶油漬上。白色絲綢上那抹淺黃正緩緩暈開,像極了羅店陣地上化膿的傷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

"拍什麼?"

"就拍您奪旗的英姿!"

王處長興奮地揮舞著肥短的手指,袖口露出瑞士表的鉑金表帶。

"要表現出我軍將士的英勇無畏"

他的唾沫星子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特彆是衝鋒的鏡頭,一定要特寫!"

遠處突然傳來留聲機沙啞的樂聲。《夜來香》的旋律像一條滑膩的蛇,遊過觥籌交錯的人群。幾個穿真絲旗袍的名媛正隨著音樂搖擺,開衩處若隱若現的玻璃絲襪在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她們手腕上的翡翠鐲子相互碰撞,發出泉水般的清響。

顧家生想起羅店戰壕裡那些被雨水泡爛的綁腿,想起那個叫小順子的兵,才十七歲,臨死前還緊緊攥著濕透的裹腳布,嘟囔著:

"營長能給俺換雙乾襪子不"

宴會廳的香氛混著雪茄的煙氣,濃得幾乎讓人窒息。

夜色已深,慶功宴的喧囂已經散去。顧家生站在陳誠官邸的書房外,軍姿筆挺如鬆。走廊上的西洋座鐘發出沉悶的"哢嗒"聲,每一響都像在丈量著等待的時間。

他雙手自然垂於軍褲中縫,指節微微泛白。嶄新的將校呢製服在昏暗壁燈下泛著冷峻的靛青色。皮鞋跟並攏的夾角分毫不差。

遠處隱約傳來汽車駛離的聲響,書房厚重的木門內,電報機的蜂鳴與鋼筆書寫的沙沙聲時斷時續。

顧家生感覺在羅店戰場上那些永遠留在戰壕裡的弟兄們,此刻像列隊般站在他的身後。

副官突然推門而出。

"顧少校,鈞座請您進去。"

顧家生深吸一口氣,抬手正了正軍帽。他邁步時軍靴在地板上叩出沉穩的節奏,仿佛又回到了帶領突擊隊衝鋒前,最後檢查裝備的那個黎明。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