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24日,羅店。
天光未明,東方的魚肚白被炮火染成了血紅色。顧家生蜷縮在坍塌的塹壕裡,耳朵裡嗡嗡作響,鼻腔裡灌滿了硝煙和血腥味。他抹了把臉,手掌上黏膩的鮮血在晨光中泛著暗紅的光澤。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昨夜白刃戰時濺上的。
"四哥!小鬼子的炮火開始延伸了!"
程遠從硝煙裡鑽出來,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全是黑灰,唯獨那雙眼睛依然亮得駭人,鋼盔下露出的鬢角早已被汗水浸透。
"奶奶的,這群畜生又要上來了!"
顧家生撐著焦黑的土牆站起身,右腿傳來鑽心的疼痛。不知什麼時候被彈片劃開的傷口正在滲血。他環顧四周,昨夜還生龍活虎的一百多號弟兄,如今能站起來的不足三十人。機槍子彈早已打光,步槍彈匣裡零星剩下的幾發子彈。
遠處,日軍的膏藥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土黃色的身影正在集結,刺刀反射的寒光連成一片死亡之海。顧家生甚至能看清最前排鬼子兵猙獰的麵容。那些被軍國主義洗腦的麵孔上,寫滿了嗜血的狂熱。
"操他娘的"
顧家生啐了一口血沫,從腰間皮帶上解下最後一顆木柄手榴彈。粗糙的握柄上還沾著昨夜激戰時留下的血跡。
"程老二,看來你我兄弟今天真要交代在這兒了。"
程遠咧嘴一笑,露出沾著血絲的牙齒。他拍了拍腰間捆著的六枚集束手榴彈,牛皮武裝帶勒得死緊。
"怕個卵!老子臨走之前還能再換他七八個!"
話音未落,東麵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軍號聲。顧小六飛快地從觀察哨爬了回來,被硝煙熏黑的臉上竟泛著紅光:
"四少爺!快看東麵!援軍!是援軍上來了!"
顧家生猛地轉頭。晨霧彌漫的地平線上,一隊隊頭戴德式35鋼盔的士兵正呈散兵線快速推進。青天白日徽章在初升的朝陽下熠熠生輝,整齊的綁腿踏過焦土發出沉悶的聲響。迫擊炮彈呼嘯著越過他們頭頂,在日軍衝鋒路線上炸起一朵朵死亡之花。
"是中央軍!"
程遠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腰間的手榴彈嘩啦作響,顧家生生怕這狗東西一個不小心把手榴彈的弦震出來。
"中央軍上來了,援軍終於來了!"
顧家生隻覺得胸口滾燙,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喉嚨裡哽住了。他抓起地上那支打空了子彈的中正式步槍,刺刀上的血槽還殘留著昨夜激戰時的暗紅。
"弟兄們!"
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卻像驚雷般炸響在陣地上。
"援軍到了!跟老子衝出去!殺小鬼子啊!"
"殺!"
三十多條漢子如同困獸出籠,爆發出震天的怒吼。他們躍出支離破碎的戰壕,迎著日軍的槍林彈雨衝了出去。程遠衝在最前麵,大刀寒光閃爍,一個突刺就劈翻了個端著刺刀的鬼子曹長。顧家生緊隨其後,刺刀捅進第二個鬼子胸口時,他清晰地聽見肋骨斷裂的脆響。
遠處,中央軍的增援部隊已經展開戰鬥隊形。18衝鋒槍的嘶吼瞬間與日軍的九二式重機槍的“噠噠”聲交織在一起,德製鋼盔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芒。迫擊炮的彈幕開始向縱深延伸,鬼子的散兵線頓時亂作一團。
當顧家生一腳踹開最後一個擋路的鬼子兵時,硝煙中走來一名中央軍軍官。筆挺的將校呢製服上沾著血跡,腰間的佩劍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暫七十二師的弟兄們辛苦了!"
軍官的聲音沉穩有力,"長官命令我部接防羅店!你們可以撤下去休整了!"
顧家生喘著粗氣,回頭望向身後的戰場。焦黑的土地上,殘缺的肢體與槍械零件散落各處。幾個重傷員靠在戰壕邊,用最後的力氣給步槍上著刺刀。更遠處,一麵千瘡百孔的青天白日旗依然倔強地飄揚在廢墟之上。
他緩緩摘下鋼盔,露出被硝煙熏黑的臉龐。右額角的傷口還在滲血,順著眉骨流到嘴角,鹹腥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撤?"
顧家生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老子的弟兄們都躺在這兒了我還能撤到哪兒去?"
程遠走過來,滿是老繭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這個地主家的私生子咧嘴一笑,露出沾著血絲的牙齒:
"四哥!"
顧家生深吸一口氣,混合著硝煙與血腥味的空氣灼燒著肺部。他抬頭望向遠方,朝陽已經完全升起,將羅店焦黑的土地染成金色。
顧家生拖著那條被彈片劃傷的右腿,一瘸一拐地穿過野戰醫院。每走一步,軍靴都會陷進被鮮血浸透的泥濘裡,發出令人作嘔的黏膩聲響。
野戰醫院裡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殘缺的肢體隨意堆放在角落,染血的繃帶像蛇一樣纏繞在斷裂的步槍上。哀嚎聲此起彼伏,一個失去雙眼的士兵正用嘶啞的嗓音呼喚著母親的名字。顧家生的鼻腔裡充斥著膿血、腐肉和消毒酒精混合的刺鼻氣味,讓他的胃部一陣陣痙攣。
他在一處用祠堂門板臨時搭建的手術台前停住腳步。師長王學民正躺在上麵,左腿纏著的繃帶已經完全被血浸透,變成了暗紅色。那張曾經威嚴的麵孔如今灰白得如同死人,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報告師座!341團二營三連連長顧家生向您報到!"
顧家生的聲音在顫抖。他看見師長胸前的將官製服破了個猙獰的窟窿,露出裡麵發黃的紗布,邊緣正滲出淡紅色的液體。
王學民艱難地轉過頭,渾濁的眼球在看見顧家生時突然閃過一絲光亮。他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抓住顧家生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皮肉裡。
"我們暫七十二師還剩多少人?"
這個問題像一把尖刀插進顧家生的心臟。撤退路上他清點過,能走路的不過四百出頭,其中還有幾十個掛著彩的輕傷員。他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著。
"報告師座,算上輕傷員,大約四百二十三人。"
"四百二十三"
王學民鬆開手,眼神突然渙散了一瞬。顧家生知道師長在想什麼。暫七十二師滿編是五千多號人啊,如今隻剩下不到十分之一。師長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鮮血噴在臟汙的白床單上,像朵妖豔的花。
程遠不知何時站在了顧家生身後,鋼盔歪戴著。他湊到顧家生耳邊,聲音壓得極低:
"四哥,我剛從軍需處過來,我們師連級以上指揮官就剩你一個了。"
這句話像記悶雷炸在顧家生耳邊。
"顧連長!"
王學民突然提高音量,嚇得旁邊的護士打翻了酒精瓶,玻璃碎裂的聲音在死寂的野戰醫院裡格外刺耳。
"從現在起,暫七十二師所有殘部整編為獨立營,由你擔任營長!"
師長掙紮著要起身,軍醫慌忙按住他。顧家生看見師長殘缺的左腿在毯子下痛苦地抽搐著。
"我我已與十八軍的彭師長通過電話,你們暫歸十一師指揮"
"師座!"顧家生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我隻是個上尉,按規矩"
王學民突然笑了,這個動作扯動了他臉上結痂的傷口,鮮血又滲了出來。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少校營長。"
師長的聲音虛弱但堅定,"彆讓暫七十二師的番號斷送在我手裡我們暫七十二師還在戰鬥。"
顧家生感覺胸腔裡有團火在燃燒。他啪地立正敬禮,鋼盔帶勒得下巴生疼,但此刻這點疼痛根本不算什麼。
"暫七十二師獨立營營長顧家生,誓與羅店共存亡!"
他的聲音嘶啞卻鏗鏘有力,在充滿死亡氣息的野戰醫院裡回蕩。遠處,最後一縷夕陽也被硝煙吞噬,黑夜即將降臨。但顧家生知道,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