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沁心居,韓德讓隨手一招,吩咐道:“酒宴即刻擺上。”言罷,他便攜同王冀與耶律休哥步入內堂。王冀目光所至,見院中有兩名下人正在對弈棋局,而此二人見韓德讓到來,竟是紋絲不動,並未起身行禮,韓德讓亦無絲毫責怪之意。王冀心中暗自思量:看來這韓德讓絕不是心胸狹窄、刻薄寡恩之人。
步入內堂,但見酒宴已備。三人依次落座,無半點虛禮客套,即刻把酒言歡。王冀輕啜一口酒盅中佳釀,隻覺此酒純而不烈,心中暗笑:“以此酒烈度,恐怕我也能千杯不醉。”
望著耶律休哥那豪邁不羈之態,以及韓德讓那超凡脫俗之姿,王冀心中便毫無任何戒備,開口問道:“耶律將軍在此,可常與韓公子切磋武藝?”
耶律休哥聞言,朗聲笑道:“比武?我非江湖中人……僅與韓公子有過一次交鋒,我以長槍對敵他的長劍,僅一個回合,他的劍鋒便抵住了我的咽喉……”
王冀不解的問道:“可是,耶律將軍久曆戰陣……”
耶律休哥將歎道:
“王公子,這比武較技如品酒論道,列陣廝殺卻似熔爐鑄劍,其間判若雲泥。江湖之中,縱有千般變化,終究是刀劍內力爭鋒,氣脈悠長者自當勝出。然兩軍相接之時,十人同操一槊,百人列陣如牆,拚的是哪方氣力更雄、陣腳更穩。尋常士卒能開得硬弓、馭得烈馬,便堪為良材。
若在陣前賣弄花槍,如同暴雨中擎燭。試想,當金柝震天之際,突有一卒逞弄身法,銀蛇亂舞間絆倒同袍,縱使斬得敵首,陣型一破便是全軍危殆。
當年幽州城下,某親眼見得這般莽夫被鐵索貫骨,拖行三軍之前……”
王冀至此方悟,於戰場之上,兩軍交鋒,兵士是否身懷武藝,實則無關緊要……
韓德讓則說道:“實不相瞞,耶律將軍頻來造訪,實則是為了精研漢家言語……說來不怕公子見笑,小弟與耶律將軍,共有一好,那便是詩詞之道。”
耶律休哥接著說:“正是如此,我和韓公子,皆對那江南國主李從嘉之詩詞情有獨鐘。我們遣往江南的探子,除了窺探軍情、朝政之外,最緊要之務,乃是探聽李從嘉可有新作問世;若有,務必抄錄完整,火速送回,以供我等賞鑒!”
王冀聞之,心中幾欲失笑。“李從嘉,不就是南唐後主李煜嗎?真乃意料之外,這耶律休哥與韓德讓,竟然是李煜的忠實擁躉?想來正因如此,韓德讓方才會購得李煜與周娥皇之畫像,耶律休哥亦會慨歎“惜乎未曾親眼得見李煜風采……”
王冀轉向韓德讓,問道:“韓公子既愛詩詞,不知可有佳作傳世?”
韓德讓謙遜一笑,答道:“王公子見笑了,小弟雖然愛詩,品鑒詩詞尚可,至於揮毫潑墨,卻實非所長……適才聞王公子吟得‘三尺青鋒三弄雪,半劍飄東半劍西’一句,對仗工整,意境深遠,令人歎為觀止。小弟鬥膽,欲請王公子賜詩一首,未知可否?”
王冀欣然應允:“請韓公子賜個題目!”
韓德讓環顧四周,目光落於院中對弈之奴仆,遂道:“院中仆從,正弈棋局,不若以‘棋’為題,王公子以為如何?”
王冀哈哈一笑:“有何不可!”
耶律休哥在一旁打趣道:“倘若王公子難以成詩,可要依例罰酒三杯喲!”
王冀笑容滿麵,答道:“自當從命!”言罷,他清了清嗓子,高聲吟誦起來:
“何言方寸不乾坤?
指間豪氣也乾雲!
橫縱得失悲或喜,
世事輸贏幻亦真!
漫寫興衰尋常事,
唯留史冊做寰塵。
不為帝王謀功業,
隻做阡陌清白身。”
韓德讓與耶律休哥聽罷,無不側目。韓德讓大叫道:“嫣兒……嫣兒何在?快拿筆墨紙硯來,把王冀公子的詩作錄下!”
須臾之間,嫣兒步入了屋內,王冀一見之下,大驚失色,心中暗驚:“這位嫣兒姑娘,不正是我穿越到這裡之前,在三教廟中遇見的那位土地婆嗎?”
王冀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嫣兒,她依舊清臒,但麵容嬌美,體態婀娜,儘顯大家閨秀之風範,全然不似穿越之前所見的那般陰森冷厲。
“莫非,是這位嫣兒姑娘死後成了土地婆?”王冀心中暗自思量。
“她名喚張嫣,雖比我尚年長一歲,卻是我的女弟子;她在我所有弟子之中,內力最為深厚、劍法最為高強;而且她至今待字閨中,始終不肯嫁人啊……”韓德讓介紹道。
張嫣默不作聲,隻是輕輕研磨;隨後提起筆來,將王冀方才所作之詩書寫於紙上。韓德讓問道:“你如何知曉王公子方才吟誦的詩句是何內容?”
張嫣答道:“適才王公子作詩之時,徒兒恰巧路過,便在屋簷之下竊聽,暗自記下了……”
耶律休哥笑道:“哎呀,看來嫣兒要等的有緣人,終究還是來了啊!”言罷,目光便轉向了王冀。
韓德讓聞耶律休哥之戲言,目光緊鎖於張嫣之容顏。韓德讓暗忖:“嫣兒常言自幼在夢中便有良人相伴,對周遭男兒從無半點情愫動心。而此刻嫣兒之態,嬌羞可人,分明便是望見心上人之模樣。莫非,嫣兒夢中頻現之有緣人,便是這位王公子?如此看來,我何不成人之美,玉成他二人好事?倘若真能促成這段良緣,讓嫣兒有所依托,豈不是積了一件大大的功德?”
而王冀,卻是在細細端詳著張嫣所寫的字體:張嫣的字,與自己大學時所學的繁體字頗為相似,王冀不僅能夠看懂,便是以顏真卿的筆體寫將出來,也不是難事。
待張嫣寫完,韓德讓道:“嫣兒,下午去賬房支取二十兩紋銀,贈與王公子,權當潤筆之資!還有,王公子要在我素心齋中住下,便由你來做王公子的通房丫鬟,照料王公子的飲食起居!”
“徒兒遵命!”張嫣答道,隨即退下。
而王冀則是在心中繼續揣測:“難道,她的夫君,竟是韓德讓?不對!韓德讓之妻,應是蕭氏。如果說是緋聞女友,那也該是蕭綽才對啊……”
片刻之後,王冀不再多想,而是對韓德讓道:“小弟之詩,豈能值二十兩銀子?”
韓德讓笑道:“誒,好詩無價!”
耶律休哥借著酒意道:“你看,我就說王冀公子,絕非池中之物吧?”
韓德讓讚道:“真乃文人墨客,名士之風流也!”
王冀舉杯在手,豪情萬丈,笑道:“所謂‘無義氣,不風流’!晚生多得二位兄長青睞,小弟先敬二位兄長一杯!”
數杯酒後,耶律休哥問道:“王公子,你與韓公子究竟誰長誰幼?不可皆自稱‘小弟’啊!”
王冀心中暗想:“古人早衰,我縱是自稱十八歲,他們未必不信!此地我人地生疏,自當謙遜……”於是說道:“小弟未及弱冠,虛度十八春秋!”
韓德讓道:“愚兄我虛度二十三載矣!”
耶律休哥笑道:“哈哈,我最為年長,已然三十有四……”
王冀心中暗喜:“我說我十八歲,你們竟深信不疑!這耶律休哥與我同歲,卻顯得如此蒼老,真乃是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啊……若是在二十一世紀,耶律休哥這般模樣,說是五十歲,恐怕都有人信!”
韓德讓道:“難得我等三人誌同道合!不如今日我們結拜為異姓兄弟,如何?”
耶律休哥已有些許醉意,一拍桌子:“好,結拜!”
於是,三人擺下香案,義結金蘭。耶律休哥為大兄,韓德讓為二哥,王冀則為三弟……
酒宴過後,王冀首要之事便是回到客房,更換衣物。
卻說這韓德讓果然心思細膩,贈予王冀之衣飾,乃是一身漢人書生裝扮,與王冀之性格極為相襯;而那頭頂冠巾,更是巧妙地將頭發遮掩。
起初,王冀隻道素心齋中的酒淡而無味,並無多少後勁;然則臥榻之上,方覺此酒暗藏洶湧,後勁頗為猛烈。腹內波濤泛起之際,王冀忽地心念一動,思及一個平日未曾留意的疑惑——古之俠士,又是如何解決這“如廁”之事的?
正當王冀欲起身尋覓茅廁之時,恰逢張嫣步入屋內,她乃是遵照韓德讓之命,為王冀取來了潤筆之資——兩錠銀光閃閃的元寶。
王冀看到銀子,又看了看張嫣,笑著說:“嫣兒姐姐,這兩錠元寶,小弟自作主張,就贈予姐姐你了,如何?”
張嫣微微一驚,說:“這如何使得呢?”
王冀說道:“方才聽韓公子提及,嫣兒姐姐武藝超群,小弟心生仰慕,欲拜姐姐為師,習得一二。這二十兩紋銀,權且當作拜師之資,姐姐意下如何?”
張嫣聽了,麵上露出喜色,道:“好啊好啊!那我也拜你為師!你授我文墨之道,我教你武藝精髓,如此,你我皆有所得,豈不美哉?”
王冀朗聲大笑,道:“好!但讀書之道,枯燥乏味,若你懈怠,我可要責罰於你,用戒尺打你手心哦……”
張嫣調皮的說道:“武學之路,亦是艱辛無比!若弟弟你學藝不精,我便要用藤條打你屁股,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二人相視而笑,張嫣答應暫且替王冀保管銀兩,王冀便獨自去找茅廁了。
而張嫣,卻走進了素心齋的佛堂,將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指尖的檀香如遊絲纏繞。
琉璃燈在經幡間搖曳,張嫣望著金身佛像眉間白毫相,忽覺二十四載光陰都凝成了蓮花座上一滴鬆脂。她聽見自己心跳如素心齋的晨鐘,一聲聲應和著簷角驚鳥鈴的清響——那個總是在夜晚折梅入她夢境的公子,今日竟攜著詩意從《妙法蓮華經》裡走出來了。
時光悠悠,半日閒散已過,夜幕低垂,又是筵席開啟之時。此番宴樂,已非昔日三人小酌,席間添了素心齋十餘名弟子,男女仆從三十有餘,更有隨耶律休哥而來的武士二十名,熱鬨非凡。王冀酒足飯飽,踉蹌回房,甫入門戶,卻見張嫣斜臥於外室榻上,雙目微閉,似在養神——原來,韓德讓為他安排的客房,其實是內外相通的套間。
王冀輕聲問道:“嫣兒姐姐,這是要在此安歇麼?”
張嫣於榻上輕啟朱唇:“家師韓公子命我照料王公子日常,做王公子的通房丫鬟……通房丫鬟,自當與主人同室而居。”
王冀望著那側臥佳人,心中暗自思量:“這韓德讓斷然沒有把張嫣視作下人,而是把她當做千金小姐來供養的!看她身上的穿著,竟然是上等絲綢!”
念及於此,王冀定了心神,細細端詳起眼前這位如花似玉的女子:
這張嫣側臥於床榻之上,恰似寒江疏影橫斜處,半臥玉骨冰肌。青絲散作虯枝映雪,襯得腰肢若新梅含苞,瘦不露骨處正合林處士“暗香浮動”之妙。素紗中單透出凝脂肌理,恰如孤山月下霜縞籠瓊樹。
那梅萼初綻般的腰臀,教人想起楊鐵崖“玉奴纖指撚殘梅”的豔句。錦衾褶痕似江風吹皺的雪浪,托起豐肌妙骨,恰似老蓮筆下“折枝白梅臥冰綃”的意境。素足半隱紗幔間,十趾如梅蕊含霜,甲染鳳仙花汁竟作“朱砂矮梅”式,暗合薑白石“苔枝綴玉”之典。
燭影搖紅間,但見中衣係帶處微露雪脯,恍若江畔梅花綻破冰綃。腰間束著杏紅汗巾,偏學南朝樣式結作同心方勝,倒比契丹蹀躞帶更顯“雪裡已知春信至”的風流韻味。王冀忽憶及韓偓《香奩集》中“玉釵斜嚲雲鬟重,裙裾旋削手初弄”之句,眼前人竟比詩家的摹寫更勝三分。
王冀望著眼前的佳人,隻覺她仿佛是古琴弦上躍動的“宮商角徵羽”,默默吟唱著“將花揉碎擲君前,請君今夜伴花眠”的繾綣篇章,令他心魂飄蕩,思緒紛飛,沉醉於這無邊的幻想之中。
然而,王冀收斂起了心中那縹緲的幻想,隻因他不忍玷汙了這朵“江畔梅花”!他朝著倚床而臥的張嫣,輕輕施禮道:“姐姐,您好生安息……”言罷,緩緩步入了內室。
實則,非是王冀心中無絲毫越軌之念,隻是他深知,自己終歸不屬於此處人間!在他穿越之前的二十一世紀,他的摯愛正殷切期盼著他的歸來,且他妻子的腹中,已孕育著他們愛情的結晶,足足七月有餘了!
念及此景,王冀不禁潸然淚下,以細微至極的聲音,默默啜泣。他開啟隨著自己一同穿越到古代的手機,隻見屏幕依舊沉寂,沒有絲毫信號閃爍。或許,正因這孤絕之境,未與網絡信號相連,手機的電量才這般緩慢地消逝。他翻看著手機的照片,凝視著愛人的倩影,又轉而望著父母慈祥的麵容,心中暗自祈求:“主啊,願你慈悲,賜我歸途,讓我快點穿越回去,讓我親眼見證我孩子的降生,以儘為人父之責!”
就在王冀緩緩掏出手機,指尖輕輕滑過屏幕上妻子與家人的笑顏之時,眼角餘光忽地捕捉到一抹溫柔,張嫣正靜靜立於他床畔,眸光中滿是柔情蜜意,仿佛能融化世間一切冰霜。
原來,張嫣已悄然無聲地凝視了王冀許久,隻是王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未曾察覺。張嫣雖不明就裡於王冀的掌中之物,卻也並無探究之心,僅是嘴角勾勒出一抹笑,那笑裡藏著無儘的慈悲與通透的理解,滿目慈悲靜靜的落在了王冀的身上。
待到王冀從思緒中抽離後,抬眼便迎上了張嫣那滿含情愫的目光。二人“相看兩不厭”,靜默無言,唯有彼此的呼吸在空氣中輕輕交織。這一刻,仿佛言語已成多餘,什麼都不願啟齒,什麼都不必言明,亦什麼都無需贅述。因為,在彼此的眼眸中,他們已然讀懂了對方的悲喜苦樂,那份默契,無聲卻勝有聲。
於是,兩人的神情悄然蛻變,從淡淡的微笑,化為癡癡的笑靨。或許,這便是知己之情的最佳詮釋吧。
終究,還是張嫣以一抹輕柔的話語,劃破了這份靜謐。隻聽張嫣輕聲細語,宛如春風拂麵般的問道:“王公子,何以淚眼婆娑?”
王冀低吟道:“此中情愫,難以言表……”
張嫣以一抹溫婉笑意回應:“那便不說也罷……世事紛擾,人心難測,並非所有心緒,都能覓得知音共賞……”
王冀感歎道:“好姐姐,你確是那善解人意的佳人……而善解人意者,心中往往藏著萬千溝壑……”
張嫣默然,王冀複又問道:“你可曾有過淚濕衣襟之時?”
張嫣淡然一笑:“自是有的,自幼至今,淚水相伴無數日夜……”
“能否告知,是為何而泣?”王冀追問。
張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嫣兒幼時頑劣,母親常用戒尺,狠狠的打我屁股;疼痛難忍,自是淚如雨下……”
王冀聽罷,嘴角勾起一抹歡笑,言道:“憶及往昔,幼時慈母之嚴訓,如今想來,卻化作了心頭最溫柔的念想,猶如珍寶,值得一生銘記於心……”
張嫣接語,聲線中帶著幾分沉重:“待至年華漸長,家父家母及手足兄弟,竟遭奸邪小人所荼毒,我終是無能為力,唯有淚灑衣襟,一抒胸中悲憤之情……”
王冀聞言,麵色驟變,驚疑之色溢於言表,急聲問道:“此言怎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