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被母親事無巨細又殫精竭慮保護著的感覺,是上輩子那個孤女連做夢都不敢奢望的珍寶。
薑淑怡的每一條囑咐背後,都是這些年聽多了下鄉女知青悲劇故事而產生的深深恐懼,她必須為女兒築起一道儘可能堅固的防護牆,至少在女兒回來之前。
在這個普遍含蓄,情感內斂的年代,林初夏是林家那個最會表達愛意的孩子。
她像個小太陽,毫不吝嗇地用擁抱、撒嬌和甜言蜜語溫暖著父母的心。
再加上她天生白皙的皮膚、溫婉秀氣的小臉、像小鹿般清澈靈動的眼睛,簡直就是薑淑怡和林長生心中完美女兒的具象化。
這份偏愛,在即將離彆的時刻,更是化作了實質。
夜深人靜,林初夏盤腿坐在炕上,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撫摸纏繞在她手腕上,小栗子那冰涼滑膩的腦袋,低聲呢喃,像是問它,又像是問自己:“小栗子,你說,下鄉……真有大家說的那麼可怕嗎?”
小栗子抬起小小的圓腦袋,冰涼的鱗片蹭了蹭她溫熱的指尖,白色蛇身帶著優雅的棕色斑點輕輕滑動,尾巴尖親昵地在她手腕上卷緊了些,用隻有她能聽懂的嘶嘶聲,脆生生的回應道:“夏夏~不怕不怕!有小栗子在呢!誰敢欺負你,我就咬他!”
它的豆豆眼裡閃爍著忠誠的光。
這條被林初夏喚作小栗子的蛇,是她幼年時從哥哥頑皮的棍棒下救出來的“白帶子”(學名叫白條錦蛇)。
家裡人對她想養蛇這事,從最初的驚駭拒絕,到後來的無可奈何,最終演變成了如今視若無睹的默許。
小栗子也從當年隻有巴掌長的小不點,長成了如今半米多長,靈性十足的小夥伴,是林初夏形影不離的夥伴,更是她孤獨時能說悄悄話的朋友。
第二天,林長生也把女兒叫到跟前。
他沒有妻子那麼絮叨,隻是沉默地抽了會兒煙,然後用布滿稀碎傷口的大手,把一卷用橡皮筋仔細捆好的錢——整整三十二塊,還有些零散的糧票、布票,不由分說地塞進女兒手裡。
“拿著,窮家富路。彆委屈自己,該吃吃,該買買。不夠了就給家裡寫信。”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眼神裡是化不開的擔憂。
這是他偷偷攢下的私房錢。
哥哥林朝暉也紅著眼睛,把他攢了很久零零碎碎的三塊五毛錢塞給妹妹,甕聲甕氣地發誓:“老妹兒,你放心!哥這次一定拚了命也要選上去當兵!等哥在部隊混出個人樣兒,提了乾,就把你接出來!哥養你一輩子!”
少年的承諾帶著血氣,也帶著對妹妹犧牲的深深愧疚。
林初夏握著哥哥汗津津的錢,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心裡又暖又想笑。
她用力點頭:“嗯!哥,我可記住了!以後就靠你養了!讓我少奮鬥二十年!”
她嘴上開著玩笑,心裡卻知道,自己這個社畜心態是改不了了。
嘴上喊著躺平啃老啃小,腳下縫紉機踩得飛起,接點私活補貼家用的習慣怕是到鄉下也改不了。
終於到了下鄉這天。
當林初夏看到父親竟然借來了一輛軍綠色的解放牌大卡車時,徹底驚呆了!這陣仗,哪裡是送知青下鄉?分明是搬家!
“爸…這…這車?” 林初夏指著那龐然大物,說不出話。
林長生拍了拍車頭,帶著點自豪:“跟廠裡借的。你東西這麼多,牛車得拉多少趟?這多快!”
他熟練地跳上駕駛室,招呼著:“淑怡,你和倆孩子上車!”
薑淑怡、林初夏和林朝暉爬進寬敞但顛簸的車廂。
車廂裡塞滿了行李:一人高的大衣櫃、書桌、椅子、兩個摞起來的大木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縫紉機、用被子裹好的收音機、裝著鍋碗瓢盆的籮筐……活脫脫一個小型移動倉庫。
薑淑怡緊緊挨著女兒坐下,一手抓著車廂板,一手緊緊握著林初夏的手,仿佛一鬆手女兒就會消失。
一百多公裡的路程,在七十年代坑窪不平的土路上顛簸了將近三個小時。
塵土飛揚,嗆得人直咳嗽,但薑淑怡的叮囑聲一直沒停過。
車先開到了紅嘴子公社。
林長生帶著妻女拜會了孫長茂書記,辦理了戶籍和糧食關係遷移。
薑淑怡做事向來周到,她悄悄把一個滿滿當當的布包塞給孫書記,裡麵是兩瓶珍貴的茅台酒、一條大前門香煙和十五尺厚實的棉布。
孫書記心領神會,臉上的笑容更真誠了,當下就放下手頭的事,親自坐上了副駕駛,要陪林家一起去二道溝大隊安頓。
路上,林長生一邊小心地避開路上的大坑,一邊和孫書記嘮著嗑:“孫書記,以後我家這孩子,可就托付給您和何隊長照應了。孩子從小在城裡長大,被我們慣得有點嬌氣,農活啥的…是真不大會乾,也不指望她能掙多少工分養活自己。您放心,我們每個月都會按時給孩子寄口糧、寄生活費。”
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女兒不是來掙工分的,是來鍛煉的,彆指望她乾重活。
孫書記是明白人,立刻接話:“林工放心!農忙搶收的時候,那肯定所有人都得上陣,這是原則。不過平時嘛…我跟老何說說,安排點輕省的活計,比如去曬穀場翻翻糧食、記記賬,或者去割點豬草喂喂牲口,這些活不累人,工分也不少。”
他頓了下,補充道,“二道溝大隊豬養得好,割豬草的工分還挺劃算。”
林長生連忙道謝:“哎喲,那可太感謝孫書記了!您費心了!家裡能耐不大,就是淑怡在紡織廠,弄點瑕疵布啊,處理品什麼的還算方便。下次讓孩子給您捎點,家裡用得上。”
孫書記擺擺手,打著官腔:“哎呀,林工太客氣了!都是實在親戚,咱們不興這個!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嘛!”
林長生也笑:“瞧您說的,親戚之間正常走動,不算啥!下次讓夏夏去您家認認門,給您和嫂子帶點鼎豐真點心嘗嘗。”
孫書記也順水推舟:“行啊!讓她嬸子給她做條魚,我家那口子做魚可是一絕!” 車裡的氣氛頓時融洽了許多。
坐在後麵車廂的薑淑怡,在顛簸中依舊緊緊攥著女兒的手,反複叮嚀著那些安全事項,眼神裡是濃得化不開的不舍和憂慮。
卡車終於顛簸著開到了二道溝村村口。一條寬闊的河流攔住了去路,河上隻有一座狹窄的石板橋。
卡車過不去,隻能停在河邊。留下林朝暉守著車和滿車行李,孫書記帶著林長生一家步行進村。
得到消息的大隊長何向陽和會計王富貴早已迎了出來,見到孫書記親自陪同,態度更是熱情恭敬。
“老何,王會計,這位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知青林初夏同誌。這是她的父親林長生同誌,母親薑淑怡同誌。” 孫書記介紹道。
何向陽和王富貴連忙上前握手,看著林初夏一家人的穿著氣質,還有停在村口那輛顯眼的解放大卡,心裡都明白了,這位知青來頭不小,是得好好照顧。
“孫書記,兩位同誌,你們就放一百二十個心!” 何向陽拍著胸脯保證,聲音洪亮地對著圍觀的村民說。
“咱們二道溝大隊是先進大隊!覺悟高!一定會照顧好每一位響應號召,來我們這裡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大家夥兒說是不是啊?”
“是!” 看熱鬨的村民們齊聲響應,目光好奇地在林初夏一家身上打轉,尤其在那位皮膚白得晃眼,一看就是城裡嬌小姐的林初夏身上停留最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