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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chapter 1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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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ter 12

但薑皙還是做飯,許城也還是洗碗。

吃飯時,兩人分坐茶幾兩邊,各吃各的,互不對視,也不開口。

有天傍晚,薑皙煮了一鍋江州米粉,是之前跟許城學的。

薑皙雖然從小“養尊處優”,什麼都不會,什麼都沒做過;但她很聰明,學東西快。日常事務,看許城做過一次,她下次流程就全對;而第二次第三次就能做得很好。

那鍋米粉很好吃,如果誇獎一句,會是個緩和的良機。

但許城沒開口,他這人平時散漫隨意慣了,很多事無所謂;但要真杠上了,犟勁兒上來,也絕不服軟、不低頭。

薑皙看著軟,骨子裡脾氣卻拗;她硬,他更惱火,也更硬。看誰熬得過誰。

快吃完時,許城手機響了。薑皙偷偷一瞥,來電顯示人名三個字,她隻看到開頭是個“方”。

許城接起來,是方筱儀。

“喂?”

“我下周去學校填誌願了,你那天去?”因船上太安靜,薑皙聽得見聽筒裡的女聲。

許城雖報了提前批,但普通批次也要報。他嘴裡含著米粉,沒來得及說話。

“選同一天,一起去吧。我最近心情不好……”她哽咽中帶了絲哭腔,“我想和你說說話。”

許城咽下食物:“行。”

“到時我跟你聯係。”

“嗯。”許城多安慰了一句,“彆太難過了。”

他掛斷電話,薑皙已經吃完,碗放在灶台,人出去了。

許城洗完碗,拿了筆記本和圓珠筆,坐在桌前記賬算賬,清點進項。算了好一會兒,意識到薑皙一直沒回來,也沒動靜。

他起身去超市區,邊清點貨物,邊有意無意穿行貨架間,透過兩邊牆上的六七扇窗戶往外看——北邊,江對麵若隱若現的沙洲——東邊,長江的下遊——南邊,黃昏的碼頭。

沒有薑皙。

這就一聲不吭地下船了?

許城擰眉,大步帶風地走回生活間,剛邁過門檻就刹住腳步。

透過沙發背麵牆壁上的窗戶,薑皙側身背對他,站在船尾左側的欄杆邊,望著暮色降臨的江水吹風。

西方江麵上一片昏紅的殘霞。太陽早落江了。

許城都沒意識到,他心落了一道;正要轉身離開,卻見牆上那副小畫框裡,女孩抬起左手,擦了擦眼睛。她連續擦了兩三下,肩膀在晚風中委屈地抖索。

她哭了。

許城無言,有些意味不明的東西透過那扇窗戶傳來。

他折身回去,走到貨架前,卻不知自己要來拿什麼。

天色昏昧,貨架間彌漫著各類雜物的氣味。又正值黃昏,船上積蓄了一天的熱量將整艘船的鐵鏽味和輪胎膠皮味放射到最大,擁堵在麵前。他心頭湧起一陣燥鬱,或許早應該狠心把她趕下船去。

他終究沉下心來,把白天收到的錢款清數了,按數額分幣收好;再回屋時,船尾沒人了,裡間的簾子放了下來。

自上船以來,薑皙除了船行駛在江麵上時會出來走走,大部分時候都在船屋。

前段時間相處不錯時,她行動自由了很多。

可自兩人冷戰,她的活動範圍驟然減小,終日縮在裡間。拉著簾子,落地扇也推了出來。

許城坐在藤椅上,看著那道簾子,最終,沒有過去。

次日,許城坐在駕駛艙,看著前頭略顯渾黃的江水時,意識到洪季要到了。

最近每天停船時,能看到碼頭棧道下的立柱被上漲的江水一點點蠶食。他不太喜歡洪季,洪水總伴著暴雨,江中泥沙俱下。

今天有好幾艘途徑的小貨船來買東西。

許敏敏曾說喜歡跟小貨船做生意,方便,但他們愛挑挑揀揀、討價還價。

許城更喜歡跟大船打交道。初中那會兒,他很喜歡一溜煙兒爬上高高的巨輪,去窺探貨艙裡如山成堆的貨物,看看裝著些什麼,運去哪裡。

那時他年紀小,過路的船員都愛跟他聊天。

常有人說,下次經過再來找他玩。還拉鉤,做約定。

偶有幾人會再見麵;絕大部分人和他們說過的話一起,永遠消失在水平線。

船行到江心,頭頂的小電扇飛速轉動著,許城起身伸了個懶腰,莫名想起隔著鐵板的腳底下一層,也薑皙不知在裡間乾什麼。

前方水域一艘巨輪駛近,朝他鳴笛,揮了揮旗幟。許城旋即坐下,操著方向舵,船隻轉向,朝巨輪駛去。

船側捆綁的輪胎撞壓癟下,又回彈而起。

許城係好纜繩,正要去搬梯子,船上幾個男人朝下喊:“沒事!我們有伸縮梯!”

說話間,他們搬出梯子掛到船側;一個中年男人問:“小孩,你家大人呢?”

“……”許城好笑,“我不是大人啊?”

“行行。我們要的東西多,自己下來挑。”

許城比了個好。

兩個男人陸續翻過船舷,往下爬:“米油都有吧?我看你這船小。”

“五臟俱全。”許城說,“你們船很新啊,運什麼的?”

男人回答了一句。

許城來了興趣,問:“能上去看看嗎?”

“看吧。玩會兒也行。我們副船長要上岸辦事,可得一會兒呢。”

許城扭頭看,一艘小型的載人接駁船正朝這兒駛來。

他飛快折回船屋,裡間仍是拉著簾子。他放慢腳步,伸手在衣櫃側板上敲了敲:“薑皙?”

沒人搭理。

許城頓時佩服她氣性大到可以,心想再哄你老子是狗,轉身要走,裡頭傳來一身喘著粗氣的朦朧的:“嗯?”

他一愣,自然降低了聲音:“你在睡覺就算了。”

話未落,裡間的人已急忙麻溜兒地爬起來,光腳下床,氹地一聲跺在船地板上,扒拉開簾子:“乾嘛?”

她頭發亂糟糟,眼睛黑漉漉的,右邊小臉上一片涼席壓出的紅印,嗡聲問:“你叫我乾嘛?”

許城下巴往外頭揚了揚,問:“去不去大船上玩?”

“啊?”薑皙扭頭看窗戶,圓窗已完全被灰褐色的船體所阻擋——他們停在一艘巨輪旁了。

“好啊。”她還不知道玩什麼,嘴巴已經先答應,“等我換一下衣服。”

她還穿著睡衣。

許城垂下眼眸,他本就比她高一大截;她一隻腳從床上跨下來,一手扒拉櫃子,一手撩著簾子,呈俯身姿勢,吊帶領口下隱約捧著乳白而盈起的柔軟。

許城彈開目光,低頭摸著鼻子往外走,嗓音沒那麼有底氣了:“我在外頭等你。”

下午兩三點,日頭正曬。許城立在甲板上,頭頂太陽的熱度劈頭往下潑,腳底鋼鐵甲板上滾燙蒸騰的熱氣順著小腿往身上竄。不出片刻,他冒了一身熱汗。

超市區,那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正持續往甲板上搬貨,大米、麵粉、桶裝油、飲料、零食、堆成小山。

許城算完賬,一共八百零五,抹掉零頭:“算八百吧。”

男人付錢,笑:“小夥子蠻會做生意咧。”

許城笑笑,錢塞進褲兜。

薑皙換好衣服出來了,白t恤,卡其色棉布長褲。

許城這才想起,她除了睡衣,隻帶了兩套換洗衣服。另一套是白t加淺青色七分褲,換來換去就這兩套。

薑皙看到甲板上幾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不自在地往許城那邊靠了靠。

許城正跟那幾人說話,意識到她往他身後躲的動作,心頭莫名湧起一絲微妙,像微風拂過湖麵,波紋粼粼。

許城船上的鐵筐不夠大,好在對方船上設備多,說有個鐵筐子可以放下來運貨。

等待時,一個船員掏出煙來抽,給弟兄們分,也分給許城一隻。

他接過了彆在耳朵上。

另一人插嘴問:“這附近是不是有個江上加油站?”

許城指了下:“下遊三公裡。”

先前分煙的男人見他收了煙卻不抽,問:“還沒成年啊?”

“十九了。”

“那可以抽了嘛,哪有男人不抽煙的?”大漢呼出一口煙霧,被江風擴散。

許城背後,薑皙毫不掩飾地嗆咳了兩聲。

許城:“……”

幾個吞雲吐霧的男人:“……”

“不好意思啊小姑娘。”他們都是豪爽的人,笑著說抱歉,挪去船舷邊。

許城回頭沒見到人,一低頭,她有點困難地半蹲在他身後,揚起腦袋,眼神無辜。

“蹲這兒乾嘛?”

“很曬啊。”她稍稍眯眼。

可不,他身後一小團影子,剛好給她遮陽。

他略嫌棄地“嘁”了一聲,但人沒挪開,直到船上的大鐵筐慢慢放下來,落穩當了。

許城低低說了句:“走了。”

薑皙就覺頭頂陽光傾瀉而下,炙烈如紛灑的小銀針。

許城把成堆的貨往筐子裡搬,一箱接一箱、一袋接一袋,像是不知疲憊。

因光線太烈,他微皺著眉斂著眼,很快,額頭上、脖子上汗出如暴雨。

薑皙幫他拎稍輕的東西,許城說不用,讓她一旁待著。但她執意要幫,往來幾趟,她瞥見許城手臂肌肉上汗津津的,又見那幾個男人在船頭抽煙閒聊,紅著臉,軟聲說:“叔叔,能不能過來幫下忙呀,謝謝。”

許城剛提起兩桶油,一愣,她其實很怕跟陌生人開口。

他沒什麼語氣地說:“不用。人家是顧客。”

薑皙不解:“顧客就不能幫忙嗎?東西這麼多。要把你累死了。”

許城:“……”

做生意久了,搭把手的概率,一半一半。

做顧客時,許城是那個搭把手的;但做老板時,碰上不搭手的,也不能往心裡去。不然,要麼生意做不成,要麼徒生悶氣,何苦來哉。

不過薑皙一開口,那幾個男人忙掐滅了煙,笑著跑來:“哥兒幾個聊著聊著,忘了。”

許城沒說話,薑皙開心又真誠地說了句謝謝叔叔。

三個壯年男人加入進來,貨物瞬間清理完畢。三人爬上去,拉鐵筐上船。

許城抹了下額頭上的汗,下巴指長梯,說:“上去看看。”

“上麵有什麼玩的?”

他嘴角含了點笑,賣關子:“上去不就知道了。”

薑皙走到船邊,看了看腳下的船沿、擠攘的輪胎、湧動的江水,她小心地抓住梯子。

許城在她身後,緊盯著她的腿腳;但沒催她。

她先搭上左腳假肢,試著使力往上,大概是沒找準發力點,才起來一點點,又心慌地要落下。

許城握住她的腰,輕輕一舉;

薑皙頓感腰間一片火熱,一股托力輕盈向上,她右腳踩到上一節梯子,穩了。

他已收回手,低聲叮囑:“彆看上頭,看腳下。”

“哦。”她一級一級往上走,腦子裡亂麻麻的,縱使隔著衣服布料,他的手心也太燙了!而且,男生的手好大!

許城心裡也像被什麼沒碰過的陌生東西胡亂撞了一下。

他握著堅硬發燙的梯子,隨她往上,手掌間卻殘存著剛才她腰上的觸感,異常溫熱柔軟。她的腰居然那麼細,幾乎能叫他兩掌合掐。

薑皙爬上船,輕哇一聲——操場大的巨輪上,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停滿了各式各樣嶄新的汽車,以銀灰色居多,間雜著黑色、紅色、藍色,還有黃色。

大多數是小轎車,部分是越野、suv,還有幾輛很漂亮的跑車。

陽光燦爛,照得車漆、車窗閃閃發亮,跟灑了鑽石粉一樣。頗為壯觀。

薑皙興奮驚歎:“貨船還能運車呀,像江上的停車場。”

許城站來她身旁,說:“去看看?”

“嗯!”

兩人鑽進“停車場”,在一排排靜止的車輛中漫無目的地走動。

他們討論著這輛車好看,這輛一般,這輛湊合,這輛有點兒醜,仿佛在逛一個專屬於他倆的江上大型車展。

經過一輛紅色車時,薑皙停下腳步,說:“這個顏色真好看。”

許城也停下。

那顏色確實特彆,比路上跑的一般的紅色車有質感得多。

薑皙歪頭想了想,說:“在品紅裡加一點點赭紅,再加一點明黃。”

她說這話時,右手揮舞著一支虛空的畫筆。

許城想起她很久沒畫畫了,剛要問一嘴,她已被前頭一排車吸引。

那兒停著幾輛跑車,相當漂亮,車身流暢優雅,像天上飛得最快的雨燕,地上跑得最快的獵豹,海裡遊速飛快的旗魚。

“好漂亮啊!”

“確實好看。”

“你說,其他的車,知道這幾輛車格外漂亮嗎?他們會不會在我們不在的時候聊天,講悄悄話?”

許城唇角彎了彎:“你問問,看它怎麼說。”

薑皙停在一輛她認為全場最漂亮的跑車前,滿眼欣賞,說:“許城,如果你變成了車,你就是這輛。”

許城看過去,就聽她說:“最好看。最帥氣。”

許城有幾秒沒接話,他有時會被薑皙的過於直白和坦蕩,搞得措手不及。早在一年前,他就發現了。

他隨口問:“那你呢?”

“這裡沒有我。”她說,並不遺憾。

許城看看四周,選了剛才那輛車旁一輛也很漂亮的車,說:“這個是你。”

薑皙說:“那它得少掉一個輪子。”

許城愣半秒,噗嗤笑出了聲。

他原已走過了,插著兜身板後傾,歪頭端詳那輛車,想象那個畫麵,說:“我覺得它少掉一個輪子,也挺可愛的。”

薑皙臉忽地紅了,心跳也亂了節奏,像在甲板上亂滾的燙燙的珠子。

許城說完才意識到那話仿佛話中有話。但,那也不假。

兩人繼續閒逛,經過一輛香檳色跑車時,薑皙腳步微頓。

“怎麼了?”

她抿緊唇,走開兩步了才說:“我哥哥有這輛車。”

“……哦。”

他說:“先不逛了,走吧。”

“為什麼?”

他看了眼她紅撲撲的臉。這人一放出來撒野就不肯回窩了。

“天氣這麼熱。再走下去,你要中暑了。”

“我沒感覺到誒。”

“等你感覺到就遲了,傻子。”

兩人走到船中央的陰影處,頭頂是這艘貨輪的駕駛艙和各類房間,狀似懸空的天橋。

那幾個男人,同一個女人一道坐在不遠處喝著剛從許城船上買的飲料,衝兩人招了招手。

走過去,男人遞來兩瓶冰飲。

“謝謝。”

男人閒聊:“你是不是很小就在船上了,我有個兄弟跑船的,說在江州段碰見過一個小男孩,長得很好看。說每次過船都去你家買東西,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許城笑:“來來往往的多了。”

另一人插嘴:“他額頭這兒,有道疤。”

許城想起來,眉一抬:“林叔叔?”

“那就對了,老林。”

“我高中後就很少上船了。”

“他走啦。”男人歎了口氣,說,“肝癌。哎……”

許城一時無言。

一旁嗑瓜子的女人打量起薑皙,問:“這小妹妹不像跑船的嘞?”

眾人目光聚焦到薑皙身上。

可不是,她衣服款式簡單,質量和設計卻是上乘。且那臉蛋、那脖子、那胳膊,細白如瓷,連手背都白膩膩的,一看就是沒乾過活兒的。哪兒會是江上跑的?

許城喝了口飲料,一本正經扯謊:“她是大小姐,我是她家乾活的。”

薑皙:“……”

“哦,難怪。”

許城知道薑皙不愛待在陌生人堆前,跟他們打招呼:“我們再去那邊看看,難得碰上這麼大的船。”

“去吧。”

兩人一走,女人吐著瓜子皮,說:“我賭五十,絕對是有錢小姐跟窮小子私奔了。長得是帥呢,要我我也跑,錢沒意思的。”

薑皙跟著許城走,也不知他說的“那邊”有什麼好看的。

可一到欄杆邊,薑皙就深吸一口氣,睜大了雙眼。

她站在高高的巨輪上,淡青色的江麵像無限的、巨大的地毯在腳下鋪開,蔓延至無儘天邊,與青藍色的天空相連。

天地間,隻剩下江水。遠處點映著沙洲,來往的點點船隻像小小的積木;江麵上,陽光浮動跳躍,埋著發光的寶藏。

薑皙趴在欄杆邊,凝望著天地,內心靜悄。

天地開闊,人間自由。

許城站在她身旁,也無聲地欣賞著遼闊江景。

“江上還有加油站啊?”薑皙剛才一直在聽他們講話,好奇,“那是不是有人可以一直住在江上,永遠不靠岸,永遠不下船?”

許城想了想:“理論上是的。隻要願意,可以一直不下船,不靠岸。”

薑皙憧憬起了那個場景。

他們很久沒說話,就站在那兒,趴在欄杆上吹風。太陽西斜,西方天空染了粉色的、紫色的雲霞。

某一刻,許城感覺手臂、脖子癢癢的,以為有小飛蟲在爬。

回頭,卻是江風掀起了薑皙的長發,像飛舞的羽翼。

女孩發絲柔軟,反反複複,溫柔地撩撥著他肩膀、後頸處的肌膚。

少年的思緒一瞬被抽空,出神之際,一縷柔軟烏發乘風而起,從他臉頰上輕撫而過,掠上他微啟的唇。發絲散著淡淡的清香,是他的洗發水的香氣。

恰在這時,薑皙扭頭看他,藍天碧水,纖發紛飛,她衝他粲然一笑。

那一刻,天地間所有的繽紛霞光都降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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