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瞬間異樣的感覺一閃而逝。
不過洛子晚那一瞬間的出神讓青蘅抓住了機會。
以最快的速度折身翻躍而起,她踩著紅嫁衣的裙擺站在高高的屋簷之上,挑起的劍劃開一個半弧形的圈。
數十道劍氣浮起在她的周身,瞬息間形成一道密密麻麻的劍陣,劍尖齊刷刷地對準了下方的洛子晚。
潑濺如水的銀燦月華之下,每一道劍氣都閃爍著冷厲而尖銳的光。
“師兄,你的命在我手裡啦。”
她歪著腦袋笑起來,語調輕快得好似唱歌,威脅人的時候一縷亂了的發絲在頰邊跳啊跳。
“——不想被捅成篩子的話,從現在開始你聽我的。”
儘管氣機被死死鎖住,卻似乎對這樣的威脅不以為意,被劍陣指著的少年笑了聲。
而後,在數十道劍氣乾脆利落地斬下來、釘死了每一片衣角的時候,他終於舉起雙手,歪著頭,道:“好吧。我認輸。”
青蘅並不相信這個狡詐的家夥。
她從袖子底下的芥子袋裡翻找出一張傀儡符,極為細致地在上麵加了兩道強力的命言咒,再彎下身,毫不客氣地坐在洛子晚的身上,雙膝蓋微微分開壓在他的兩側。
然後她一隻手揪著他的衣領,低下頭,認認真真地把傀儡符貼在他的心口處。
“喂,師妹。”
被她揪住衣領時微偏開臉,避開她滑落的發絲,被劍氣釘死在屋頂上的少年乾脆閉上眼,輕歎了口氣。
這下算是真的服氣了,他說話的語氣接近無辜,“可以放過我麼?”
青蘅不搭理他。她知道這家夥的求饒也一定是裝出來的。
直到傀儡符被用心地貼好了,上麵的命言咒開始發揮作用,她滿意地一拍手,為了測試兩者疊加的效果,指著麵前的少年,下令道:“起來。”
被強行製作成傀儡的少年果然依言站了起來。
青蘅得意地注視著自己的傑作。
“沒有我的命令就閉嘴彆說話。”
她接著又道,踩著拖地的長長裙擺站在他的麵前,因為沒穿鞋又不想臟了腳,抬起下巴,命令:“抱我起來。”
於是她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被抱進懷裡的少女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收攏起層層疊疊垂落的裙擺,十分滿意於這個聽話的仆從。
知道此時此刻這家夥受到傀儡符和命言咒的雙重束縛,完全無法說話或者反抗她的命令,青蘅倍加感受到支配著宿敵的快樂。
她手指輕輕一指山上的方向,聲音愉快地對他下指示:“帶我過去。”
彎下身的少年溫順地抱著她躍起在屋頂之上。
明豔燦爛的大紅衣袂劃過夜空之中,穿嫁衣的少女輕晃著雙腿,被抱起她的少年帶著無聲地掠過夜幕,如同一對羽翼交纏的飛鳥經行而過。
月老廟坐落在鎮子背後的山上。
這時是月圓之日的前夜,清冷的月輝潑灑在山間,偶爾響起幾聲沙沙的草葉聲。
山上的月老廟是一座很小的廟,位置偏僻,數十年來不受香火供奉,早已變得破敗和荒蕪。若不是近月來鬨鬼頻繁,被牽了線的新人被迫在這裡拜堂成親,這間小破廟隻怕還要更加蕭索。
屋簷上生長的雜草沒有修剪,塌了一角的磚瓦也無人處理,爬滿廟牆的藤蔓底下堆著未融化的積雪,透著一股早春夜裡特有的料峭清寒。
廟外的樹枝上傳出“吱呀”一聲響。
青蘅指揮著洛子晚停落在不遠處的一株古槐木上。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來這裡。
之前兩人也來山上探查過幾次,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這間破敗的神廟占地不大,堂內隻有一個方方正正的神龕,裡麵供奉著一尊年久失修的土地小神像,掛上幾條大紅綢緞就算作是月老像。
紅綢緞因為歲月的侵蝕已經褪了色,末端垂落在積著灰的斑駁燭台上,幾乎快要消散了。
而此時此刻的神龕上,隱隱約約有黑色的霧氣在流動。
那縷黑色的霧氣從神龕之中流瀉出來,如同鬼影逐漸爬滿石磚地麵,再沿著磚牆向上蔓延,一點一點地覆蓋了整座神廟。
就像洛子晚和青蘅猜測的那樣,月圓之日拜堂的前夜,這裡果然會發生異動。
這些異動很可能來自於藏在這裡的鬼新娘為迎接進來的新人所做的準備。
月老廟外,槐樹的葉子沙沙晃了一下。
穿嫁衣的少女從樹上躍下來,足尖踩地,沒有驚動任何東西。她掐訣隱匿住自己的氣息,悄無聲息地朝著月老廟移動。
停在流動的黑色霧氣前,她抬起手裡的劍,打算以劍尖挑起一縷查看。
這時,她忽然被一隻手從背後捂住了腦袋。
“彆亂碰。”背後的少年在她耳邊低聲說,“不是尋常的鬼氣。”
隨著話音落下,一個結界咒無聲地釋放,籠罩了月老廟前的兩人。夜晚的風聲和蟲鳴都被隔絕在外,半透明的靈力罩之中,他們隻能聽見彼此的聲音。
“你什麼時候擺脫傀儡符的?”青蘅頭也不回地問。
“剛才。”背後的洛子晚輕輕笑了聲,笑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本來還可以快一些。真是多謝你的命言咒了啊師妹。”
“多謝師兄你告訴我。”青蘅回過頭對他燦爛一笑,“下次我會記得再多放幾個。”
“不會有下次了。”他輕勾一下嘴角,“不過你這個辦法很好,啟發了我對你用。”
青蘅眨了下眼,在這一刻發覺在他靠近過來的同時也把一張傀儡符貼在了她的後心。
背後的少年微笑道:“要聽話哦,師妹。”
他沒有用命言咒,隻貼了傀儡符,青蘅掙紮了一下無法動彈,但是還可以說話,一雙漂亮眼睛凶狠地瞪他,說:“洛子晚你給我解開!”
“過來。”他以指尖在那張傀儡符上畫了個圈。
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青蘅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像個站不穩的不倒翁,被迫跟著洛子晚走到了月老廟的磚牆邊。
他並不看她,站在斑駁的牆下,微抬著頭,凝望那些繚繞在牆頭的黑色鬼氣。
“洛子晚!”青蘅咬牙念著他的名字。
“你好吵。”他說,隨手點了一下她的額心。
傀儡符再次發揮作用,青蘅想罵他的時候無法罵出聲,隻能在心裡默默地罵。
而這時站在牆下的少年捏了一張符,手指稍稍撚了一下,轉頭,對她說:“借你的劍一用。”
青蘅在傀儡符的作用下被控製著拔劍,運轉靈力,挑起劍尖在那張符紙上劃過。她的靈力天生與雷火親近,符紙在她的劍意下燃燒起來,很快化成了一團青色的火焰。
站在牆下的洛子晚抬起手,托起了那團火焰,而後微低著頭,另一隻手以極為複雜的方式開始掐訣。
這個過程極其漫長。青蘅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很快意識到他是在使用一張叩靈符。
所謂叩靈,就是叩問死去的魂靈之事。有的亡魂在死去之後會殘留一些沒有散去的痕跡,捕捉到這些痕跡再以叩靈之法叩問之,往往能獲得一些意想不到的信息。
叩靈是宗門禁術之一。這個方法涉及到鬼神生死之事,極為危險,極度消耗靈力,而且耗時也極長,在不安全的環境中無法使用,一旦受人打擾或者被叩問的魂魄狀態不穩,就極有可能損傷使用者的神魂,最嚴重的情況下會導致施術者死亡。
“你怎麼會想到用這個?”青蘅有些驚訝地問。
青色的火焰燃燒在洛子晚的掌心,他微垂著的眼眸底倒映著火焰的光。
他稍稍偏頭,示意青蘅去看那些纏繞著的鬼氣。
“這裡麵有哭聲。”他輕聲說。
“你聽得見?”青蘅愣了一下,“我沒聽見什麼聲音。”
“我經常聽見。”
站在火光裡的少年極輕地說,“亡者的聲音……很吵。”
此刻的火焰已經燒到最盛,一縷鬼氣被牽引著緩緩靠近,最後無聲地閃爍一下,像是撲火的飛蛾,融化在了燃燒的火焰之中。
那個瞬間火焰倏地騰起。手捧火焰的少年在同時咳了一聲。
“喂。”
這一次連青蘅都能感覺到他的靈力波動,但是被傀儡符束縛著不能動彈,隻能乾巴巴瞪著他,嘴裡忍不住說嘲諷的話,“師兄你不會因為這種事死掉吧?”
“怎麼可能。”
他漫不經心地說,偏過頭,輕嗤笑了聲,“沒有死掉讓你失望了。”
就在這時,那團火焰在半空中緩慢地鋪展了開來,如同展開一卷陳舊而泛黃的記憶畫卷。
那是六七十年前的蒹葭渡。
被叩靈的魂魄記憶混亂不清,產生的回憶畫麵也模模糊糊。
那些破碎的記憶片段像是盛在匣子裡藏了太久的紙頁,儘管被記憶的主人小心翼翼地保存,取出來時仍然透著一種歲月流逝後的昏黃色調。
呈現的畫麵裡是一座破敗荒蕪的土地廟,古老的槐樹下搖曳著黃白色的野花,一條溪流從廟前的小徑邊流淌而過,溪水清澈見底,溪底的石子間有小魚嬉戲。
背負著木劍的少年路過,停步在槐樹下,回過頭。他在小溪邊半蹲下來,似是在和什麼人說著話。
少年乾淨青澀的嗓音被漫長又漫長的時光磨得模糊不清。
“——記得自己的名字麼?”
“——生辰呢?”
“——這樣啊。都不記得了啊。”
“——這裡是趙家村。那你就叫小時,趙小時。”
“——書裡說,時者,四時也。天有四時,春秋冬夏。期也,物之生死各應節期而至。”
“——我麼?你問我的名字?”
他笑起來。
“——我叫洛清塵,清風的清。”
“——‘望雲際、有真人、安得輕舉繼清塵’的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