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晚。”
青蘅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個名字。
風吹著雪湧動,衣袂獵獵翻卷,在她即將拔劍的那個瞬間,站在樹下的少年反手握住她的劍柄,一寸寸將劍從她手中抽出。
旋即他手腕輕輕一翻,手指捏在劍柄末端,以劍身重重敲了一下青蘅的頭頂。
他微歪頭時顯得十分無辜,道:“叫師兄。”
“師兄好。”儘管腦袋被敲得生疼,青蘅仍然保持著笑容燦爛,手指不動聲色地抓回自己的劍柄。
劍刃被死死壓在兩人之間,雙方同時運轉靈力暗中較勁,試圖翻轉劍刃對準對方的命門。
“師妹乖。”麵前的少年笑眯眯地應,另一隻手隔著劍摸了摸她的頭發。
接著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來一塊小小的梨花方糖,遞過去,“恭喜你闖陣成功,以後就是隻比我低一級的內閣丙級弟子了,這是獎勵。”
他特意咬字強調了那個“低一級”。
說完不顧青蘅的瞪視就把糖喂進她嘴裡,鬆手時指尖被她惡狠狠咬了一口。
“抱歉師兄。”
青蘅仰著臉乖乖道歉,“我不小心的。弄疼你了嗎?”
“不過師兄這麼厲害,”她接著說,神情天真誠懇,“這麼一點小傷口應該根本無所謂吧?”
洛子晚輕笑了聲,垂眸掃了眼那道極深的、往死了咬的牙印,不太在意地撚掉了指尖的血珠。
青蘅則趁機暗中把那塊糖吐掉。
誰知道是不是毒藥。
“話說回來師兄……”
青蘅接著說,一邊試探一邊假裝無意地用力下壓劍柄,“今日太一閣內怎麼隻有你一個人?我以為至少會有三個內閣弟子在的……”
餘光瞥到院子裡方桌上那壺喝了一半的酒,她仿佛福至心靈,眨眨眼,驚訝:“師兄不會是被哪位姑娘甩了心情不好在這裡買醉吧?那真是太可憐了哎。”
一邊胡說八道一邊悄悄掐了個惡訣準備先奪劍再殺人。
這次對方意外地鬆了手,青蘅心愛的負雪劍被收劍入鞘“啪”一下拍進她懷裡。
連她自己都訝異了一下,再抬頭時看見對麵的少年抬手以掌心擋住她那道惡訣,抱著劍靠在白梨木下,隨意解釋了一句:“昨夜子時歲星忽有異動,師兄師姐們今日都去算星閣議事,我留在太一閣守閣。”
“就是怕你這樣的粗莽弟子來擅闖。”他輕嗤,“果然來了。”
被人說成是“粗莽弟子”,簡直是在侮辱她幾個月以來為闖陣付出的努力。青蘅氣得眼睛都睜大,炸了毛就要拔劍,頭頂上方傳來輕飄飄的一句:
“忘了說。”
翻身坐回樹上的洛子晚忽然回頭,“你講經課要遲到了。”
“這個月我督學。雖然是親師妹也不能徇私呢。”
他微笑,“遲到了要扣十個學分哦。”
“可是我根本沒有聽見巳時撞鐘的聲音啊?”
聞言青蘅愣了一下,“闖陣前我隻聽到辰時的鐘聲響過……你是不是騙我的,講經課還沒開始吧?”
“不好意思。”倚坐在樹上的少年頭也不抬,“忘記告訴你了,剛剛撞鐘響過的。隻不過我嫌鐘聲太吵,在傳進來之前就關掉了,忘記考慮到你要上課了。”
“這個月再遲到的話……”
他聲音懶懶散散,乾脆抱著劍靠在樹上閉起眼,“或許我不得不請示太玄長老罰你去藏經閣擦地板了吧?”
青蘅顧不得其它,連罵他都沒來得及,抓起劍就往講經堂跑。
一邊跑一邊在心裡罵了這個王八蛋一百遍。
洛子晚,青蘅的同門小師兄,問劍閣掌門的第三徒,蓬萊宗三十三閣最年輕的內閣弟子,負天下盛名的青蓮劍的親傳之人。
出身於人間十二城譽滿天下的青蓮洛氏,十二歲金丹,十七歲結嬰,曾經隻身一人一劍對抗八十八道雷劫。
那一日,白衣的少年站在毀天滅地的光芒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驚豔了人間十二城與昆侖白玉台,以蓬萊宗三百年不遇的天之驕子的身份,名動天下。
僅僅十七歲就成名的少年,總是穿一件灼灼若太陽出朝霞的白色弟子服,行走在眾人的簇擁之中,立身如君子,靜若積石之玉、行如鬆下之風。
然而宗門上下隻有青蘅一個人知道。
這個表麵上清冽如雪、光風霽月、皎皎如玉的少年,背地裡其實是個笑裡藏刀、恬不知恥、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壞種。
她知道這個秘密已經很久了。
那一年她十四歲,入師門剛滿兩年。
拜入蓬萊宗學劍的前兩年,青蘅的一切都順風順水。
她年紀最小、天賦又高、修煉也勤,每日勤勤懇懇地跑講學堂、上演武場,入夜後常泡在藏經閣裡讀書,再加上性格乖巧、懂事、聽話、樂於助人,蓬萊宗裡上到仙門師長下到灑掃弟子,無論是誰都極喜歡這個明媚可愛的小師妹。
直到她遇到了那個家夥。
她的同門小師兄、一輩子的死對頭和宿敵,天底下最討厭的人:洛子晚。
每一年開春,蓬萊宗都會派一批弟子下山曆練,為人間捉妖除邪,這項曆練活動有時長達數年之久。等到了人間落雪後的冬末春初,則常有外派弟子結束在人間的漫長曆練,入山回稟師門。
那天清晨的時候山裡下了點小雪,鳥雀嘰嘰喳喳,撲棱著翅膀竄上枝頭。
同行的弟子興高采烈地對青蘅說,這一日外派的內閣弟子要回來了,其中就有青蘅的小師兄。
那一年洛子晚十五歲,尚未結嬰,還未經天機陣就已被破例選為內閣弟子,作為問劍閣掌門最得意的小徒弟,時常被外派出山到人間斬妖。
師父收過的親徒之中,青蘅是最年幼的。她早已見過自己那不太靠譜的大師兄、愛逗笑人的二師姐,但還從未見過那個傳說中天之驕子的小師兄。
自己也被稱為天之驕子的青蘅,倒想要看看另一個天之驕子是什麼模樣。
外派弟子們踏劍歸來的時辰是黃昏。夕陽的光潑了遍地,來迎接他們的人群熙熙攘攘。
擠在雀躍的人群之中,青蘅極努力地踮起腳,看見了那個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
起落的衣袂紛紛兮如雲,翻身落地後的少年擦拭劍身,一線雪光映在他微垂的眸中,淡漠而乾淨。
那是十四歲的青蘅第一次見到十五歲的洛子晚。
同行的弟子激動地大聲道:“青蘅!快看!那是你小師兄!快喊師兄!”
青蘅一向知道怎麼喊人最顯得乖巧,立即仰著臉脆生生喊了句:“師兄!”
聽見聲音的少年微微頓了一下擦劍的動作,抬起眸時掃過她一眼,停在她身上片刻後,淡淡“嗯”了聲,應道:“師妹。”
那一瞬青蘅覺得不高興,因為這少年的冷淡。
蓬萊宗上下泱泱數千人,還沒有一個會在她打招呼時如此冷漠不搭理!
當天晚上,師門聚會,給外出歸來的小師兄接風洗塵,難得出關的師父把大師兄和二師姐都拉上了,當然也叫上了青蘅這個新入門的小師妹。
抱著一壇春酥酒探頭進來的青蘅,恰撞見師父招呼著幾個親傳弟子坐下喝酒。
春夜裡的月亮極亮極圓,空氣裡飄著各種酒的香,落滿了桃花的坐春台上,大師兄正站起來為座上的師父倒酒,聞聲笑吟吟地抬頭打招呼。
二師姐走過來領著青蘅過去,指著提了壺酒靠在樹下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熱情道:“認識一下,子晚,這是青蘅師妹,第一次見到吧,可不可愛?”
那是青蘅第一次見到洛子晚這王八蛋笑麵虎的變臉模樣。
靠在樹下的少年支著下巴望過來,看了她一會兒,隨手就揉了一下她的頭發,笑眯眯,說了句:“初次見麵,師妹好啊。”
青蘅:真是見了鬼的初次見麵。
明明他們白天才見過麵的,這家夥絕對沒忘。
青蘅極為不滿地頂著被他揉亂了的頭發,一邊在心裡記恨著洛子晚白天初見時的冷淡,一邊乖順地仰著臉應:“師兄好,我叫青蘅。”
那天晚上師父很高興,大家都喝了很多酒。青蘅抱著那壇春酥酒,小蜜蜂一樣忙忙碌碌,跑來跑去地給人倒酒,當然也給新認識的小師兄倒了酒。
倚坐在樹下的少年揭開白瓷酒壺的蓋子,在她往裡麵倒酒時歪著頭盯她,若有所思,盯得青蘅隻好非常努力才能保持住倒酒的動作穩定。
倒滿一壺酒,麵前的少年忽地彎身,微微低下頭,靠近她。
“喂。”
“你是裝的。”
他輕聲說。
青蘅愣了一下。
少年一對黑漆漆的眸子沒什麼表情地望著她。
沒錯,她是裝的。
無論是剛才乖乖倒酒的表現、還是忙忙碌碌樂於助人的姿態,全部都是刻意為之。
那個瞬間也許是因為被戳破的惱羞成怒,也許是出於對白天初見時被冷落的記恨,也許是由於單單純純地討厭這個人、他說的這句話,青蘅騰一下站起來。
她站在一輪極圓極亮的月亮下,月光照得她盛怒之下的臉美得逼人。
她咬字清晰,對洛子晚說:“師兄,拔劍。”
劍修的劍就是劍修的尊嚴和驕傲。修仙界眾所周知,讓一個劍修拔劍,就是要挑戰對方的意思。
師父和師兄師姐都以為這兩個年紀相仿、師出同門、同為天之驕子、同樣心高氣傲的小師弟小師妹要切磋比試,當然也樂得來湊熱鬨。師父折了一根沾著露水的桃花枝,以樹枝為劍在地上畫了一個圈,誰先被對方的劍氣擊出圈,就算是比試輸了。
那時的青蘅當然是輸了。
才入師門學劍兩年的青蘅,比劍自然比不過當時已入金丹期的小師兄。
十四歲的她跌坐在地上氣喘籲籲,發絲淩亂,不甘心地揚起臉。十五歲的少年彎下身,撿起插在草叢裡的劍,走到她麵前,向她伸出手,拉她起來,把劍遞回給她。這是禮儀,以此表示尊重。
“我也是哦。”
擦過的刹那間,青蘅忽然聽見響起在她耳側的、聲音很輕、意義不明的一句。
她抬頭,看見一輪圓而亮的月亮下,蹲坐在麵前的小師兄支著下巴,偏過頭,笑著說:“師妹承讓。”
那天師門的大家又喝了很多酒,一次小小的比試被當做有趣的笑談。
青蘅繼續抱著壇春酥酒跑來跑去地倒酒,座上的師父問起小徒弟在山下捉妖的經曆,十五歲的少年抱著劍坐在坐春台上,一一地應話。
偶爾青蘅過來倒酒,洛子晚回過頭,笑著喊一聲師妹,道一聲多謝。
回憶裡那始終是一個其樂融融、酒香氣四濺的春夜。
不過青蘅和洛子晚從此以後暗地裡結了仇。
本來就是同一個師門的師兄妹,學的是同樣的劍術,彼此之間有競爭也很正常。但是兩人之間的競爭格外激烈,無論什麼事情都要比,大到宗門大比、小到講習小測,簡直是不顧一切、針尖對麥芒地比,令師兄師姐們都有些不解。
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為什麼。
就像那個月亮極亮極圓的晚上,青蘅知道十五歲的洛子晚那一句輕聲的“我也是”指的是什麼意思。
他們是同類。
嗅著那一縷相似的氣息,彼此辨認出了對方。
兩個表麵上乖順恭謹、尊師重友、體貼近人、皎皎如天上月、卻還保持著謙遜好學之心的天之驕子,實際上隻是習慣了隨時披上一層假麵具、在人群之中偽裝出一副友好真誠的模樣,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擇手段。
因為知道對方的虛偽、狡詐、涼薄,所以更加地厭惡對方,厭惡對方身上與自己相似的一切。
不過那時候他們隻是相看生厭、互不理睬、針鋒相對,還沒有到鬥得你死我活的地步。
直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