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薄天高,浪聲不絕。
放眼天水相融的地大洋深處,龐大的遊輪如同一座璀璨的城堡,在身後拖拽出長長的銀色航跡,沉穩地劃開海麵,暢漾其中。
“極光號”遊輪。
它以極致奢華的設施與熨帖人心的服務,令每位乘坐的客人都由衷地感歎其奢靡格調,並甘之如飴地在這金錢堆砌出的欲望漩渦中,沉淪其間。
蜜色浸成的頂層甲板上,衣香鬢影的男女,作伴、笑語晏晏,侍者托著各類香檳果酒穿梭於人群之中,水晶杯碰撞的脆響聲混合著晚風徐徐漫開。
在圍欄一角,沈青嶼獨自靜坐一旁,欣賞著那輪慢浸天際、霞光萬道的落日。
海風拂過他額前的碎發,露出那張清秀卻帶著幾分疏離的臉龐。
剛滿二十四歲的他,大三輟學創業,用了兩年時間就把一個校園項目做成估值上億的科技公司,並且在上個月剛接受完某個財經雜誌的專訪,標題用了加粗的“新時代商業傳奇”來宣傳。
在這個年紀,大多數人還在為畢業論文焦頭爛額時,他的履曆已經足夠讓旁人眼紅。
可擁有這些華麗的外表下,隻有他知道,自己是怎樣成為日複一日的金錢傀儡。
會議室裡的唇槍舌劍、資本方的步步緊逼與團隊內部的明爭暗鬥,讓他時刻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被成功的鞭子抽打著停不下來。
直到某天深夜,對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報表時,他才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厭倦。
贏了同齡人,卻好像輸掉了自己。
所以,乘坐遊輪旅行,便成了他倉促逃離這一切的出口。
“青嶼……”
“真的是你?天呐!真是好巧。”
就在沈青嶼思緒漸遠之際,一個女人的驚喜聲,帶著蘭花馨香的氣息從身後傳來,對方是個麵容明豔、身材高挑,穿著白色吊帶裙的女人。
“你……你是?”
沈青嶼轉過身,皺起眉頭打量著來人,腦海快速地思索著關於她的信息。
“可馨。”
女人笑容嫣然,見他遲疑,繼續補充道:“江海市,民高三班的林可馨。”
“啊……哈哈,是你?”
沈青嶼朗笑出聲,掩飾一閃而過的尷尬。
林可馨順勢在他對麵的藤椅上坐下,白色吊帶裙被海風掀起一角,露出她纖細的腳踝,腳趾上塗著珊瑚色的指甲油,落在沈青嶼眼裡,讓他莫名覺得和遠處的餘暉有些相襯。
“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你,沈大老板。”
她剛坐下,抬手便將耳邊的碎發彆到耳後,銀色首飾在粉白剔透的耳垂下,閃閃發光。
“彆取笑我了。”
沈青嶼拿起桌上的水壺,給她倒了杯冰水。
“你怎麼也在這船上?”
“陪幾個同學出來玩玩。”
林可馨啜了口冰水,朝著斜後方幾道年輕的身影努了努嘴。
“你倒是沒變,還是喜歡一個人待著。”
林可馨微笑的看著他,眼神中有些記憶閃現。
“記得高中時你就總躲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全班都在起哄著鬨緋聞,就你對著競賽題發呆。”
沈青嶼笑了笑,沒有接話。
那時的高中記憶,像蒙了層薄霧,模糊得很,對眼前美女的唯一映像,大概就隻記得對方曾是高中時期聲名遠傳的校花。
“後來聽說你創業了,那本財經雜誌我也看到了。”
林可馨的語氣裡帶著真心的讚歎:“你是真厲害,我們班同學現在提起你,都說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亞洲首富。”
“首富?”
沈青嶼自嘲地挑了挑眉,“隻不過是金錢的奴隸罷了!”
林可馨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了聲:“你這人還真是一點都不會謙虛,把資本家那套誘騙彆人的口頭禪掛在嘴邊。”
“可馨,泡帥哥也不叫上我。”
就在兩人談笑時,一個清脆的女聲插了進來,帶著點戲謔的調侃。
沈青嶼抬眼看去,是個穿著牛仔熱褲、紮高馬尾的姑娘,她站在林可馨身後,皮膚是健康的麥色,手裡還捏著半杯果酒,眼神直勾勾地掃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
林可馨拍了她一下:“彆瞎說,這是我高中同學,沈青嶼。”
隨後她又轉向沈青嶼介紹道:“這是我室友,孟萌,人來瘋一個。”
叫孟萌的姑娘,大大咧咧地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腿一伸,熱褲下的長腿在夕陽下晃得人眼暈。
她對著沈青嶼說道:“沈同學?我聽可馨提過,說你們班當年有個學霸,天天抱著習題冊,連校花遞的情書都給退了回來,原來就是你啊?”
沈青嶼的耳尖微熱,高中那點破事現在被人翻出來,尤其還是“退回情書”這種烏龍,他當初分明是沒認出那是封情書,還以為是誰的課堂筆記,這一時間讓他有些不自在,隻能端起桌上的酒杯掩飾窘迫:“陳年晚事。”
“這可不是陳年舊事。”
孟萌挑眉說道:“我們家可馨現在可是個大畫家,畫展都辦了好幾場了,你這‘學霸’如今又成了大老板,這不就是小說裡的劇情嗎?”
林可馨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彆胡說八道。”轉頭看向沈青嶼時,臉色帶著些微紅,“她就這性子,你彆往心裡去。”
“沒事。”
沈青嶼笑了笑,目光落在林可馨放在桌上的手袋上。
帆布材質,邊角磨得有些發白,上麵還彆著支畫筆形狀的掛飾,這和船上的奢華格格不入,倒像她這個人的性子,明豔裡透著點乾淨的執拗。
海風轉涼,吹得遠處的遮陽傘輕輕搖晃。
孟萌的手機適時響了起來,她接通應了幾句,掛後說道:“蔡東他們幾個要去樓下賭場逛逛,叫我們一起下去,可馨,你走不走?”
林可馨看向沈青嶼,眼神裡帶著點詢問。
“你們去吧,彆掃了大家的興。”沈青嶼說道:“我再坐會兒。”
“那……我們回頭再聊?”
林可馨站起身,白色吊帶裙被風掀起,她下意識地按住裙擺,珊瑚色的指甲油在夕陽下泛著暖光。
“好。”
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孟萌還回頭衝他擠了個媚眼,惹得沈青嶼失聲一笑。
他拿起桌上的水壺,給自己添了點水,指尖觸到杯壁的涼意,心裡卻莫名地鬆快了些。
剛才孟萌說的“小說劇情”,他倒覺得不太像。
兩人沒有轟轟烈烈的重逢,也沒有刻意的攀談,就像高中時某次在圖書館的偶遇,她問他一道數學題,他低頭演算,她在旁邊安靜地翻著畫冊,空氣裡隻有紙張翻動的聲音,卻比任何寒暄都舒服。
遠處的落日徹底沉入海麵,暮色像一塊巨大的絨布,慢慢覆蓋下來。
甲板上的照明燈次第亮起,燈光落在海麵上,投下碎銀般的倒影。
沈青嶼倚靠在欄杆上,第一次覺得,這場“逃離”似乎比他預想的要有趣些。
至少,他不用再理會以前的煩惱。
手機在口袋裡微微震動,是助理發來的郵件,標題是“關於a輪融資的補充協議”。
他摸出來看了下,猶豫間,還是按下了鎖屏鍵。
今晚,老子不做“沈老板”。
……
夜色漸深。
沈青嶼是被一陣尖銳的吵鬨聲拽醒的。
他不知何時趴在欄杆上睡著了,潮濕鹹澀的海風撲在臉上,涼意刺骨。
甲板上的歡聲笑語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驚惶尖叫,還有廣播裡艦長嘶啞的警告:
“請所有乘客立即返回船艙……”
“請所有乘客立即返回船艙……”
郵輪上的人群像被捅了巢穴的螞蟻,正瘋狂的四處逃竄著。
鞋跟敲擊地麵的混亂脆響,混合著男人氣急敗壞的嗬斥與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就像攪成一鍋滾燙的沸水,潑撒在這個寂靜的夜裡。
“怎麼回事?”
沈青嶼揉了揉有些發沉的太陽穴,剛直起身,整艘船突然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攥住,狠狠往左側掀去!
不是航行中慣常的輕微顛簸,是帶著毀滅意味的猛然傾斜。
餐桌上的玻璃器皿“哐當”不停地炸響,杯盤碎片飛濺,碎裂聲在尖叫中格外刺耳。
遠處的水晶燈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光線瘋狂地閃爍著,忽明忽暗,仿佛瀕死者最後抽搐的心跳。
“海嘯!是海嘯——!”
有人聲嘶力竭地大聲哭喊,那聲音抖得像風中殘燭,幾乎要散成碎片。
沈青嶼急忙撲到欄杆邊,待看清狀況時,心臟瞬間停跳半拍。
夜色裡的海麵早已褪去白日裡的靛藍溫柔,在此時化作一頭翻湧的墨黑巨獸。
遠處的海麵上,一道暗灰色的水牆,像被巨斧劈開,正以摧枯拉朽之勢壓將過來,頂端卷著猙獰的雪白浪沫,遮天蔽日,連星光都仿佛被硬生生吞噬了一般。
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了眼前這堵移動的巨大山巒,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朝著“極光號”狠狠碾壓而來。
“啊……!”
“救命……!”
甲板上徹底成了人間煉獄。
人們像無頭蒼蠅般四處衝撞,有人哭喊著呼喚身邊同伴的名字,有人死死抱住欄杆,指節因泛白而變得像鬼爪。
昂貴的禮服被撕扯得襤褸,各類價值連城的名表、手機在混亂中摔落,瞬間被慌亂的腳步碾碎成渣。
此刻,所有用金錢堆砌出來的身份與體麵,在大自然的暴怒麵前,都脆弱得像一張薄紙。
“林可馨……”
沈青嶼腦中猛地炸開那個穿白色吊帶裙的身影,心臟驟緊。
顧不上扶穩搖晃的身體,他迅速轉身就往樓梯口衝去,腳踝被地上的碎玻璃劃開一道血口,也沒有發覺。
還沒走出多遠,船身又是一陣凶狠的傾斜,他像個破布娃娃般被甩向欄杆,肋骨撞上堅硬的金屬,傳來一陣鑽心的鈍痛。
眼角餘光掃去,那道水牆已近在咫尺,浪濤裡裹挾著破碎浮木、甚至連遠處小遊艇的殘骸,都像玩具般被輕易撕碎,拋舉中發出絕望的哀鳴。
“讓開!都給我讓開!”
他嘶吼著,用儘全身力氣推開擋路的人群,腦子裡隻剩下找到那個女人的念頭。
可樓梯間早已被驚恐的人流堵死,尖叫聲、哭喊聲與金屬扭曲的斷裂聲混雜在一起,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讓人找不到出口的方向。
“轟隆——!”
就在這時,頭頂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天花板的水晶吊燈應聲墜落,在人群中炸開一片血花,瞬間引發出更瘋狂的踩踏與尖叫。
緊接著,整艘輪船仿佛被一隻巨手狠狠拽入深海,所有人都感覺像是在墜入無底深淵一般,在失重的眩暈中互相撕扯著摔倒、翻滾。
冰冷的海水瞬間倒灌進來,帶著鹹腥的死亡氣息,瘋狂地湧入鼻腔肺腑。
黑暗中,沈青嶼胡亂地掙紮著,指尖似乎觸碰到了一片冰涼的布料,是白色的,像極了那襲裙子。
他想喊,卻被海水嗆得發不出聲。
意識沉入黑暗前的一秒,他隻記得那道遮天蔽日的水牆,像死神的鬥篷,終於將這座漂浮的奢華城堡,連同所有喧囂與執念,徹底吞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