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子裡的技術員和李建業交換著眼神,肚子裡早就憋了話。
“淨整這些虛的!”
有人低聲嘟囔。
“零件不摸,倒跟廢紙耗上了?裝模作樣!”
“我看是沒招了,拖著呢!”
嘀咕聲壓不住焦躁。
終於,王鐵山放下了最後一張圖紙。
眾人的耐心,也繃到了極限。
隻見他踱到那台被判了“死刑”的新滾齒機旁。
刹那間,整個大車間安靜得針落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磁鐵吸住,心提到了嗓子眼,就等這位傳奇的年輕人開口判生死。
可他依舊沒動手,連冰冷的機身都沒碰一下。
他慢慢轉過身,眼神掃過身後這群對他深信不疑的夥計。
掠過周鐵牛,掠過趙大勇,最後,穩穩地落定在那個一直悶聲不響的青年鉗工身上——林響。
隻有那雙眼睛,死死釘在機器上,亮得懾人。
迎著李建業、張副廠長,迎著幾百道火辣辣注視的目光,王鐵山的聲音清晰地響徹車間:
“林響。”
被點到名字的青年鉗工猛地抬頭,臉上寫滿愕然,還有藏不住的手足無措。
王鐵山嘴角牽起一絲細微的弧度,似笑非笑。
就這麼點變化,看得李建業後背無端地爬過一絲涼氣。
“說說,”
王鐵山的語速不疾不徐,吐字清晰有力。
“要是把咱們培訓課上講的《金屬疲勞與應力集中》那點道理,揉進這台機器的圖紙裡……你瞅出啥門道沒有?”
啥?!
讓徒弟在滿廠老師傅麵前講課?
這提議像塊巨石砸進死水潭,“轟”的一聲在每個人心口炸開!
讓個徒弟給專家、領導們講課?
狂!
這也太狂、太自信了!
“唰——”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死死鎖在那個一直不起眼的鉗工林響身上。
林響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天靈蓋都麻了!
他抬頭,臉頰“騰”地燒得通紅。
在全場無聲的注視下,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擱,下意識地在汗濕的褲腿上蹭了又蹭。
“我…我…”
他喉嚨發緊,像被堵著,聲音擠不出來。
王鐵山沒催。
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目光沉甸甸的,沒有聲音,卻全是無聲的鼓勵和托付。
那目光像道暖流,一下子衝散了盤踞在他心頭的緊張和恐懼。
他猛地想起那間破倉庫,王老師是怎麼用大白話給他們撕開知識的天窗。
那些想破頭都不明白的金屬奧妙,經王老師三兩句話一點,立刻就豁亮!
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猛地從心底頂了上來!
林響深吸一口氣,迎著那無數道交織著懷疑、審視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台嶄新卻難倒所有專家的滾齒機旁。
開口時聲音還帶著顫,思路卻像衝開了閘門,如潮水般清晰起來,聲線也奇異地穩住了:
“王老師,各位領導,師傅們。”
他的手指向燈光下寒光閃爍的滾齒刀和它固定的運行軌跡。
“課上講過,零件加工最大的應力,往往不是出在切削那一秒。”
“而在刀具高速回退、被削的地方驟然冷卻的那一瞬間!”
“那巨大的熱應力,才是元凶!”
“這台機器的圖紙,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
他的指尖,精準地戳向圖紙上某個幾乎被所有人下意識忽略的微小參數!
“滾刀回退速度,設定的是一百二十米每分鐘!”
“可它最大的切削速度呢?”
林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可置疑的力量!
“隻有六十米每分鐘!”
“回退比切削快了一倍!”
“問題,就是卡死在這兒了!”
林響這番話,不啻在車間裡引爆了一顆重磅炸彈!
在場所有老師傅、技術骨乾,全懵了!
他們的心思、研究,從來隻盯著怎麼讓刀切得更準、更平、更光滑!
至於那刀完成任務後是怎麼躥回去的?
誰管過!
總工李建業更像是腦袋上挨了狠狠一記悶棍!
臉上的血色“唰”地退得乾乾淨淨!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瘋子一樣衝到機器邊。
粗暴地扒開擋路的技術員。
眼珠子像是要噴出火來,死死地瞪著林響點出的那個“回退速度”!
王鐵山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許。
他大步走到林響身邊。
厚實的手掌用力地拍在青年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肩上:
“好!”
緊接著,王鐵山指出了更致命的問題。
他緩緩走到滾齒機旁的液壓站前。
在眾人困惑的目光中,擰開注油口。
手指蘸了一點粘稠的液壓油。
他將沾油的手指湊到鼻尖聞了聞。
又用指尖撚了撚。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過身。
對所有人宣布最終的診斷:
“回退速度隻是表象。”
“根子,在這裡。”
他舉起沾滿油汙的手指。
聲音平靜卻如驚雷:
“根據這台機器的出廠說明書,液壓係統必須使用高精度、牌號為46號的抗磨液壓油!”
“但我們廠,給它用的是普通車床用的32號油!”
“32號油黏度遠遠不夠!”
“這導致整個液壓係統在高壓往複運動時,產生肉眼無法察覺的高頻抖動!”
“正是這微乎其微的抖動,在滾刀以每分鐘一百二十米高速回退時,給高溫狀態下剛切削完成的齒根,造成了致命的——如同蛛網般的微振裂紋!”
“不可能!”
李建業下意識地厲聲反駁,聲音嘶啞。
“絕對不可能!”
“廠裡的液壓油都是市裡統一采購的好油!”
“怎麼可能有問題?!”
一旁的張副廠長早已被這神乎其技的診斷驚得目瞪口呆。
此刻猛地回神!
他轉身對著人群。
不容置疑地怒吼:
“中心倉庫保管員呢?!”
“馬上給我滾過來!”
很快,一個身材乾瘦、眼神躲閃的中年保管員被兩個工人從人群裡推出來。
“說!”
張副廠長指著他的鼻子厲喝。
“廠裡那批46號的抗磨液壓油,到底去哪了?!”
在張副廠長吃人的目光逼視下,保管員支支吾吾。
終於崩潰承認:
“張……張廠長……那批46號的油太貴了……前陣子……李總工說要響應節約成本的號召,就把……全廠的液壓油,都換成了便宜的32號油……”
“這事……李總工……他是知道,默許了的……”
真相大白!
整個車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目光複雜地看向那個麵如死灰、搖搖欲墜的總工程師!
問題不在機器,更不在操作工!
問題出在他們自己的管理上!
出在他們為了節約成本、自作聰明的愚蠢決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