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旁邊人咂摸了一下,“所以這小子心裡頭那點恨,早就憋著了。”
“還不止這個!”周鐵牛眼珠子亮了亮,“我戰友透的信兒,這小馬賭癮不小!外頭欠了一屁股爛賬,正被攆得沒處躲呢,著急搞錢!”
王鐵山沒言語,起身,幾步踱到窗前。
窗戶外頭,日頭剛爬上來,光有點紮眼。他臉上慢慢扯開一點笑,冷冰冰的,像獵人撞見踩中獸夾的兔子。
“行,”他吐出兩個字,“魚咬鉤了。”
周鐵牛隻覺得腳底一股涼氣直衝天靈蓋,激得他後頸發涼。
他死死盯住眼前的年輕人,生平頭一回,對那句“運籌帷幄”有了切膚之寒。
王鐵山當然不會露麵。區區一個貪婪又蠢笨的小馬,哪配得上他這把“快刀”出手?殺雞焉用牛刀。
他不慌不忙地數出五百塊現錢——正是從他那份獎金裡劃出來的。又從攢下的幾張比金子還稀罕的工業券裡,精準地捏出所需。每一寸動作都透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老周,拿著,去辦。”王鐵山聲音平得像一潭死水,東西重重拍在周鐵牛掌心,“記住你的身份:你是外地‘大老板’的心腹。出手要豪橫,人……要顯得有那麼點憨。”
手裡的巨款沉甸甸的,能壓彎尋常人家的脊梁骨。周鐵牛用力點頭,臉上繃著股按捺不住的興奮:“王師傅放心!要論演戲?咱當兵的這點看家本事還能沒有!”
夜幕低垂,東風旅社旁那縣城裡數得上的國營飯店,便成了“偶遇”精心上演的舞台。
周鐵牛按劇本換了行頭:嶄新挺括的乾部服,頭發溜光水滑,手腕上的上海表殼兒鋥亮。他大馬金刀地獨占著最顯眼的位置,一人對著一桌子葷腥自斟自飲,那份闊綽勁兒,十足十。
偏巧那司機小馬,欠了一屁股賭債,蔫頭耷腦地晃到飯店門口找飯轍。周鐵牛那副張揚的富貴氣兒,像勾子,瞬間釘住了他泛紅的眼。
就在這當口,周鐵牛“無意”抬眼看見了,立刻熱情招手:“兄弟!來來來!喝兩杯!”
幾杯燒喉嚨的烈酒下肚,周鐵牛的眉頭擰成了疙瘩。他一拍大腿:“唉!實話跟你說,兄弟我跟老板來咱這兒,想包個大工程,那報告在革委會撂好幾天了!屁個動靜沒有!眼瞅著……要黃!”
小馬一聽,那點子精明勁兒嗖地上來了,拍胸脯就吹:“嗨!你跟張副主任熟不?我跟他可鐵了!事兒嘛,‘意思’到了,保管成!”
周鐵牛按著劇本,立馬做出又驚又喜、還帶點懷疑的模樣。
接下來幾天,周鐵牛就打著“感謝”的旗號,領著小馬出入縣城最高檔的去處。更在小馬常混的地下賭桌上,“隨手”扔給他幾十塊輸掉。
金錢酒精輪番上陣,小馬徹底昏了頭,早把周鐵牛當成了天降財神爺、自己翻身的金疙瘩。
又是在酒桌上,周鐵牛覺得火候到了。他搓搓手,挺為難地對小馬說:“兄弟,不瞞你,我們老板這回是勢在必得。錢?小意思!隻要能批下來,給張主任的好處,保證讓這個數——”他伸出一巴掌。
五百塊!小馬猛吸一口氣,眼珠都快瞪出來了!
周鐵牛卻又歎口氣:“可我們老板……謹慎呐。眼下政策風聲緊,萬一……張主任收了禮,事兒沒辦成,反過來咬咱們一口,那可就要命了……”
“除非……除非馬兄弟你能拿出點憑證,證明張主任以前也辦過類似的事,是個‘安全可靠’的領導,我們老板才敢把心放到肚子裡,把錢拿出來啊。”
這番話,徹底擊中了小馬的軟肋!
眼看著天大的富貴就在眼前,怎麼能讓它飛了?
被巨大的利益和酒精衝昏了頭腦的小馬,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張愛國的“可靠”,他一口乾掉杯中酒,壓低了聲音,用一種極其神秘又無比炫耀的語氣,湊到周鐵牛耳邊,酒後吐真言:
“周大哥!你這擔心,純屬多餘!”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吹噓道,“我們主任,那可是老手!他辦事,滴水不漏,而且都有記錄!”
“他辦公室那個大鐵皮櫃子,你看到了吧?就在最底下那個抽屜的夾層裡,藏著一個黑皮的筆記本!誰送了什麼東西,誰辦了什麼事,他都一筆一筆地記著呢!他說,這叫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免得以後忘了人家的人情!”
他不僅一股腦地,將那個黑色賬本的存在給抖了出來,甚至連它藏匿的具體位置,都透露得一清二楚!
就在他們這張酒桌的鄰桌,周鐵牛手下那個名叫李軍的弟兄,正假裝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
小馬的每一個字,都被他那雙耳朵牢牢記下!
他們拿到手的情報,正是扳倒張愛國的致命利器!
當晚,周鐵牛摸回家屬樓,向王鐵山交差。
王鐵山安靜聽完,臉上露出了獵人收網時才有的笑容——一切,果然都在他算計之中。
他沒急著去找調查組。反而慢條斯理地拉開抽屜,抽出一張雪白信紙,拿起一支鋼筆。
他寫了封信。
信上沒頭沒尾,不見落款。
內容極其簡單,沒有煽風點火,甚至沒有直接指控。他隻是用閒聊家常的語氣,仿佛隨口提起幾則聽來的“閒話”:
“聽說咱縣革委會的張愛國副主任,可是兩袖清風的好官?”
“又聽說,這位張主任有個公子,叫張大彪?在縣城裡名氣不小,出手也格外大方?”
“對了,張主任是不是有個姓馬的司機?聽說最近手頭挺緊?他知不知道這事?”
“最後這則嘛,就是好奇。都說張主任辦公室裡有個待客的鐵皮櫃?除了茶葉,裡麵有沒有……比如記著工作心得的‘小本子’?”
信紙墨跡吹乾,王鐵山仔細折好,塞進最普通的牛皮信封。
他把信遞給周鐵牛,嘴角那抹笑意深不見底:
“老周,最後一步了。”
“想想辦法,讓這封信,‘順其自然’地,落到聯合調查組組長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