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到夜間的郝比終於下班了,他騎一輛自行車往前走,此時街上依然十分熱鬨,他感到肚子有點餓,想找個地方隨便弄點吃的,這時在街角,朦朧中看到一對戀人,郝比飛快地從他們身邊騎了過去。
不對,那個女孩的身影怎麼這樣熟悉。
不好,是婷婷,他折射返回,見兩個人已經手挽手地向街角走去。
就是婷婷,婷婷正在與一高個子男人走在一起,他們相依相偎,郝比頓感五雷轟頂,幾乎要癱坐在地。
這些日子因為錢繼淵案子,幾乎沒了喘口氣的機會,本想案子結束後約婷婷好好玩玩。
她腳踩兩隻船,三隻船,五隻船,這是女孩們的花招。
隻見二人還在朝前走,走到一車前停下腳步,顯然那是輛豪車,夜色裡依然能感受到它的精美氣派。
“嘭”的一聲車門關上,車子發動。
郝比五內俱焚,就在車子啟動時,他突然扔掉自行車向那車子衝了過去。
再打一架,要當著婷婷的麵將這小子狠狠收拾一頓。
那車一溜煙向前開去,郝比像追逃犯那樣追了過去。
這時車子一個拐彎,將郝比遠遠拋在身後。此時一排馬路護欄死死地將郝比攔住,郝比一個翻身,從護欄跳過去,飛身穿過馬路,又一個縱躍,就要跳過另一排護欄,卻被柵欄絆了一下重重倒地,正落在一根可能受到撞擊而側裸的鋼筋上。鋼筋順著大腿紮了進去。郝比“啊”的一聲幾乎疼暈過去。
路人打了120,他被送至醫院。
經過一番醫治,郝比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同事們紛紛來看望。
“是不是遇上逃犯,遇上搶劫的,遇上小偷了,遇上對女孩非禮的了,你說啊,深夜追凶負傷,雖然讓歹徒逃跑,但一樣可以受到立功嘉獎。”
郝比苦著臉皺著眉,一聲接著一聲“哎喲”作答,其痛苦淒慘狀不可名狀。
第二天傍晚,老郭來看他,郝比一見老郭,五味雜陳,是怨是喜,自己也亂了方寸。
“小郝,昨晚怎麼受傷了?”
“啊,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麼晚了還翻越護欄,一定又是遇上歹徒了。
哎,郝比心想,那歹徒就是你女兒婷婷啊。
老郭說:“我今天已經正式退休了,柳局長親自來給我開歡送會,話講得很暖心,回顧我這一生刑偵生涯,勞苦功高,一身清白。我也不客氣,我說局長我不是還好個酒嗎,給你添麻煩了。”
“你猜柳局長怎麼說,他說老郭,乾刑偵就是要這真性情,有了真性情才能肝膽相照。’我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禁閉室那張門禁卡。’‘哎,老郭,我可沒關你禁閉啊。’你說柳局長有多滑頭。‘那次是找了個地方讓郝比陪你醒酒,不算禁閉,也沒對你老郭做筆錄。賬上可沒記下這一筆,你還順手牽羊,收了個徒弟。’‘行行行,感謝柳局長開明。’‘退休後,就要多喝幾杯,把過去欠的酒全部補上。’柳局長對我說。”
“老郭,你不要走,我曾經說請你喝酒,因為工作忙一直沒有機會,正好現在病假,可以喝酒,今晚我請你喝酒。”郝比說。
“改日改日,等你身體好了再說。”
“我這是小毛小傷,不礙事的。我馬上讓外賣把酒菜送來。”
郝比在手機上點了外賣,不一會兒,果然老酒、花生米、豬頭肉全部送到。
“我們就在走廊拐角找個地方,一張方凳,兩把椅子就能把酒桌搭起來。”
二人移師到走廊的拐角處,有些鬼鬼祟祟,一會兒走廊裡酒香撲鼻,惹得許多病人伸頭觀看。
二人正端杯,老郭一把掌拍死一隻蚊子。
“蚊子也要飽餐一頓啊。”老郭將手的血伸給他看。
“我們的一個案子,久偵不破,一人死在出租屋裡,狡猾的凶手清理了現場,什麼證據都沒留下,後來再次勘察現場,一隻蚊子上來湊熱鬨,我一揮掌拍死了它,就突然來了靈感,凶手曾經來過房間,他在這裡作案時,會不會蚊子也上來湊熱鬨,這屋子裡會不會有一隻帶著凶手血的蚊子,你這樣想,果然就找到那隻蚊子,果然這屋裡就有這樣的一隻死蚊子,我們據此抓到了凶手。”
“這個世界是一個龐大複雜的糾合體,而許多時候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意識完全忽視了它們。”
“我們轄區一個老炮兒,個個都想他死,可他滑得像泥鰍,壞事做儘卻很難辦得死他,看著那主兒那叫個恨啊。後來在看守所裡,他腦門上有一蚊子,他就一揮手,‘啪’的一聲,哎喲,腦溢血,死了!”
“我們刑偵人有許多朋友,包括蚊子蒼蠅,真的,乾了一輩子刑偵,我現在真不忍心隨手拍死一隻蚊子。”
幾杯酒下肚,老郭突然流下淚來。
“哎,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沒有穿上白襯衫,是一種遺憾。”
“你的遺憾,大概率會由你女兒婷婷來完成。”
“但願。”
“還有你,你將來也會穿上白襯衫的。”老郭說。
“我怕不行,這次要不是婷婷幫我,這個案子我怕早就演砸了。”
“行啦,這頓酒,也算我向你正式交班。”他們碰了下杯,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用了一輩子時間爬了一幢高樓,今天這樓算是爬到頂了。要說看風景,那要爬到最頂層來,登高望遠嘛。要是依牆曬太陽,還要回到底樓去。行啦,我要下樓嘍。”
老郭起身,眼裡淚花點點。
郝比起身送老郭到電梯口,他一瘸一拐走進電梯,樣子十分痛苦。電梯裡的鏡子可以清晰映現出自己的麵孔,他偷偷看著自己的臉,並與老郭的那張臉比較。那張臉上有著許多東西的堆積,哪怕是放在鏡子這樣的平麵上也有著如此強烈的立體感和質感。為什麼人們飽經的風霜都要堆積在臉上?
風霜這東西,我們身體的各個部位都不肯接納它們,強烈地拒載它們,而臉麵是它們的最後容身之所,我們的臉麵其實是寬容的,它幾乎能容得下一切!容得下身體叛變後的醜陋,以及歲月全部的磨礪與傷痕。
郝比這才發現老郭那張臉上寫滿了凝重與滄桑,今天他退休了。
電梯門打開,老郭走了出去,郝比也閃身出來。
“回去吧,不要送了。”
“再送送。”郝比說。
“不要送了,你的腿還瘸著呢。不要送了。”
“老郭,今天是不一樣的日子,你退休了,讓我再送送你。”
郝比隨電梯下了樓。
“好了,回吧。”
“再送送。”
郝比一瘸一拐送老郭出了醫院大廳。
“好了,這下可以了,回吧。”
“再送送。‘
“再送就送到大馬路上了。”
“老郭,我就是想送你到大馬路上,婷婷的車在門口等你吧?”
“你怎麼知道?”
“郭叔,對於婷婷,我已經有了第六感,我想與她處對象。”
“啊?”
“可她又與彆的男孩搞到一處,我這傷就是昨晚追他們的車子摔的。”
“啊!”
“婷婷個性太強了,她可能看不上我。”
“啊!”
“郭叔,我又為你叫了輛滴滴,那輛車送你回去,你把婷婷的車讓給我,我想和她一起出去轉轉,就現在!”
“啊!”
老郭沒作回答,向前走去,郝比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頭,不容分說,郝比將老郭扶上那輛滴滴。然後打開婷婷車門,上了婷婷的車。
婷婷一見郝比吃了一驚。
“郝比,我是接我爸爸的。”
郝比不言。
“郝比,你快下車,我馬上接我爸爸回家。”
“你爸上出租了,你開車,我有話要對你說。”
突然車門打開,一陣酒香,一聞是醬香型,是老郭打開了車門。
“婷婷,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交往的那些男孩,一個個神通廣大,我看你要清清了,郝比不錯,爸爸收他為徒,也要收他為婿。”
車門“嘭”的一聲關上。
婷婷狠狠拍打了一下方向盤,喇叭“吱”地叫了一聲。
婷婷發動了車子,車子沒入車流之中。
“婷婷,昨晚我看見你了,我去追你們的車,差點將腿弄斷。”郝比說。
婷婷不言,她不知道要將車子開向何方。
“我們去跳舞吧。”
“跳舞,你這腿能跳舞?”
“我就是要想用這腿跳舞。”
他們真的來到舞廳。
她扶著他一瘸一拐地進入舞池。
婷婷仿佛在扶著一隻隨時要傾倒的酒瓶。
要破碎一地,潑灑一地,沒有,郝比竭力表現著瀟灑,泚牙咧嘴的瀟灑,汗流浹背的瀟灑。
“剛剛,我和你爸喝了一頓大酒。”
“我爸爸有沒有與你傳授破案秘笈?”
“秘笈?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破案秘笈,你爸爸講了樓上樓下,我的理解,那不是什麼秘笈,而是生命的一種狀態。”
“我們每個人做人做事都竭力的遵循邏輯規律,但為什麼經常事不如願,我們的老祖宗就注意到這個問題,具體說,孔老夫子他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我是認真讀過那些典籍的,我試著總結給你聽。在古代典籍裡,最高的存在不是那些哲理和方略,而是這樣兩種東西:邏輯與溫度。隻有接近冰點的邏輯才能催生極致的思維和真正的睿智。從這個角度上說,可能天下學子對《論語》《老子》這些書都有過誤讀。我們通常要在這些典籍裡尋找的是哲理與方略,找到修養與修煉方式,而哲人的初衷可能是首先讓我們的思維和邏輯降溫,抵達冰點,接近冰的狀態,從而贏得最高的智慧。大腦缺少一個冷卻係統,我們的思維、邏輯易熱不易冷,聖賢所做的是烹飪我們的思想,讓它們在冰點成熟。大致說來,《論語》給邏輯,不給溫度;《老子》給邏輯,不給溫度;佛陀給反邏輯,不給溫度。其次,《莊子》給邏輯,給少許的溫度;再其次《周易》、《孟子》,給邏輯,給溫度;再其次《史記》,給邏輯,給出沸騰的溫度。《史記》讀起來讓人熱血沸騰,但若讓司馬遷與孔老夫子比,差的可不是一點兩點。”
“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思考錢繼淵這個案子,錢繼淵的思維裡肯定有邏輯,但這個邏輯是不帶溫度的,他的邏輯溫度接近冰點,但僅僅這些還不足以讓他成為一名弑父弑母的凶手,他的腦海裡又湧現出大量反邏輯的東西。什麼是反邏輯?賭徒進入賭場,都將贏的概率放大到百分之百,這種放大本身就是在反邏輯,這種放大在殺人凶手那裡比賭徒要更加極端,讓思維抵達沸點。一個凶手,他的思維方式通常是邏輯加反邏輯,冰點的邏輯加沸點的反邏輯的混合,從而讓思維達到一個奇點。而一名刑警,麵對一個案子,他要以凶手的思維方式對整個案件進行倒推。所謂破案其實就是預設一個惡,用極致的思維去拚湊一個個陌生的人生碎片。從這個角度上說,你這個人的思維方式幾乎是致命的,你在給出邏輯之前一定要先給出溫度,你所有的思維都是有溫度的,這樣的男人特彆適合做老公,但在事業上,你很難進入思維的峰巔狀態,當然這也是我父親的思維缺陷,他這輩子的刑警生涯很累,累在思維品質出了問題。從這一點上說,你和他一樣,這輩子都穿不了白襯衫。”
“痛。”郝比叫了一聲。
他倚在婷婷肩上,二人都僵在那裡不能挪步。
“柳局長打電話給我,說已經為我們請功,這次你我,還有我爸爸,我們三人一起記三等功。”
“那到時候我們一家三人一起上台。”
“誰和你一家人啦?”婷婷捶了他一拳。
郝比一把將婷婷拽到懷中,緊緊摟住她。
“原來柳局長這樣給我發福利!”郝比說。
“婷婷,你也到刑警隊來,我們開個夫妻老婆店,一起乾那刑警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