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經理介紹的人叫魏書梅,她在駕校做教練,也與人合夥跑出租。
錢繼淵去駕校報了名,他們就在一輛教練車裡實現了會合。
“手把生死磨,腳踩鬼門關,繼淵,你開始學車了。”
這句話將她嚇了一跳,錢繼淵變得很拘謹,對車對人都很拘謹。
顯然魏書梅看出了這一點。“放鬆。”
“你比車子繃得都緊。”
“車子這東西,有靈性的,它懂你,它需要你的鬆弛。”
錢繼淵也感覺到了這點,但方向盤控製住了他,不,還有當前的困境,他依稀感到的生活灰蒙蒙的覆蓋,那種一步不離的窒息感,牢牢控製住他,以至於他時時處處都繃得很緊,眼下他無法掩飾,一股強大的動力從方向盤滲入他的身體,那力量來自一個莫名的世界,方向盤在挑戰他,並一覽無餘地將他的狀態顯示出來。
人的狀態如衣服,也會殘破不堪,不能敝體的。
錢繼淵的緊張更可能來自緊盯著他的教練。
他想將駕駛做得更好,以彌補自己展露無餘的內外殘破。
“你先將眼神鬆弛下來。”魏書梅說。
“你的眼神很緊。”錢繼淵一愣,仿佛眼神中藏著不可告人的東西。
現在的他有些惶惶不可終日,所以眼神是殘破的,表達著某種破碎,這也說明身邊的女人認真地在看他,因為第一次有人指出來,指出了他的眼神問題。他全身都是問題,而眼神肯定是最大的問題。你現在的眼神不僅透露了貧窮,也透露出淒惶、無奈和迫不及待。
她有姐姐的樣子,臉上有一種普通之下的從容,這份從容不單單那樣自如地照應著車子,仿佛可以照應生活中的一切。
他忽有所悟。
生命要給它一個恰如其分,就像這車子,人車之間,要的就是那個恰如其分,這樣車也穩了,人也穩了。一輛車子在路上走,路況高低不平,各種險境層出不窮,但司機的責任是要保持它的恰如其分。為此司機要照應自己的分寸尺度、眼神心境,照應這個世界的紛紛擾擾。
生活,哪怕是殘破的生活,也是可以恰如其分的,像破舊的車子,依然可以昂揚著興奮著比肩接蹱地行駛在這個浩瀚的城市裡。
身邊這個女人,依稀能感覺出她生活的殘破殘缺,我們應該是一路人,但她正活在恰如其分處,她的呼吸,她的一舉一動都是恰當的。
仔細打量這個女人,她有丈夫嗎?他想問一問,可以問嗎?應該可以。
問到丈夫,她搖搖頭,麵部表現出很痛苦的樣子。
他的手突然劃拉到她的身上,是不小心的一碰,真的是不小心的,剛剛學車,手忙腳亂,當然再怎麼手忙腳亂也不應該碰到她的身子,總之,碰到了,那身體肉肉的,香香的,恰如其分,並能給你恰如其分的想象。
要不要追問,她的丈夫在哪裡?這個問題問不好就會出現很大的難堪,比如涉及離異,小三等等,也暴露你的非非之想,這樣問她行嗎?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愛人在哪裡工作?”
她還是沒有回答。但她把話題轉移到了彆的地方。
她說:一次去內蒙,看到一個牧民,我問他,你們電視裡能看到《還珠格格》嗎?誰知人家頓時臉紅脖子粗起來,你怎麼能問這樣的問題?太傷人感情了。一次在緬甸也遇到同樣的問題。被導遊領著去買佛珠,那導遊為了推銷,就說出本國一個明星,說那明星也十分喜歡這佛珠。我問:你們國家也有電影嗎?話一出口就後悔,導遊會不會因此跳起來,會不會臉紅脖子粗。可那導遊十分禮貌地說:我們國家也有電影,並有許多我們喜歡的明星。
“你也去過緬甸?去過內蒙嗎?”錢繼淵問出這個問題立刻後悔了。你怎麼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太傷人感情了。
窮人容易被人這樣問問題,容易被問得臉紅脖子粗。
隻聽她雲淡風輕地說:“我做過十年長途司機,去過很多地方。”
他這樣問,她這樣回,仿佛他們過了一次招,又仿佛他們握了一次手。
在回答那個問題時,她的麵部儀態萬方,是一種窮人的優雅,窮人的麵部可以優雅麼?可以的,窮人展露她的從容和雲淡風輕,立刻就會顯出優雅。
她這是用難得的優雅在回應他,表明她不討厭他。
他們進行了試探和交底,這表明他們可以更加深入地交談了。
從校門出來,這是第一個讓他看著親切的人,仿佛這裡出現一個入口,你可以從這個入口徑直朝裡走。
你可以問一切問題,包括像剛才那樣將人問得臉紅脖子粗得問題,同樣她也可以這樣問你,問任何問題。
據說男女之間,對肉麻的話不覺肉麻,就可以做情人的,對無聊的話不覺無聊就可以做夫妻了。從這個入口能夠抵達那裡嗎?多麼想肉麻一回,無聊一回。
那天在他們告彆時,彼此送給彆方一個彆樣的眼神。
他們之間再沒提及丈夫的問題,但那眼神已經告訴他,那個丈夫問題是可忽略不計的。
第二天,錢繼淵突然接到魏書梅的電話,稱家裡水管爆了,水流了一地,問他能不能過來幫幫她。
錢繼淵立刻趕了過去,進入一個老舊小區,魏書梅家中陳設簡陋,但收拾得很乾淨,她將他帶進盥洗室,已經是水漫金山了,錢繼淵也感到很慌亂,關掉總閥,又到外麵買管子。
“萌萌,快叫叔叔。”她的家中有個四五歲左右的女兒。
錢繼淵在這對母女麵前獻藝,頓感笨手笨腳,但他篤定現在是這對母女的救星。
他不時地掏出手機,搜查相關知識,現學現用。
“有老虎鉗子嗎?”
“有。”萌萌搶在她媽媽麵前做了回答,並迅速翻動抽屜,仿佛她也是這個家的主人,掌管著家裡的一切。
“還有剪刀。”萌萌竟然覺得這個叔叔一定要用到剪刀。
“萌萌真聰明。”
被誇了的萌萌更加的興奮,她成了這個屋子裡最忙碌的人,她抱出了自己的玩具羊毛小熊,仿佛這也可以成為修理工的工具。
錢繼淵滿手汙漬,實在無法接住萌萌遞上來的小熊,隻能張嘴叼住,為表示驚歎,嘴裡不時發出嗚嗚呀呀的聲音,把他自己弄成了熊樣。
魏書梅忙將他嘴裡的熊拿走。
“萌萌,你不要添亂了,你不看叔叔在忙著嗎?”
魏書梅讓他坐下歇歇,遞過一杯水來。
二人目光接觸到一起。
錢繼淵感到自己身上的某根管子突然爆裂,他努力地壓抑著自己。
魏書梅低下頭去,彼此對坐,一時頗為尷尬。
老司機似乎更有經驗。“繼淵,改日我請你來家吃飯。”
這位姐姐能夠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找到手感、腳感、方向感,這女人眼中的清澈與清晰可以帶他星際穿行。
他依依不舍地起身,就要離開她的家門。
他在門口駐足。
“姐,還有許多的話想同你說。”
她低低地說:“你在樓下等著,我先哄萌萌睡覺。”
錢繼淵來到樓下,他呼吸急促。
太倉促了嗎?是有些倉促,你們彼此間什麼都不了解,可那眼神,那呼吸,牢牢抓住了你,她身上分明有種力量,將你的落魄與淒惶一掃而光。
這就足夠了。
夜色在某個點位上作出停頓。夜色是個深入持久的東西,仿佛一首龐大的交響樂,萬物交出靈魂,那些靈魂在唱歌,在嬉戲舞蹈。我也要交出自己的靈魂,參與合唱起舞,想到這裡錢繼淵頓覺熱淚盈眶。
她下來了,她向他走來。
他們並肩走著,很長時間沒有話語。
“我不該問你有沒有丈夫,那樣讓你很難堪。”
她沒有回答。
“有些問題因為貧窮而難堪,有些問題因為命運而難堪,命運的難堪更殘酷,但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命運中,我們必須麵對和接受。”他說。
“有些東西,其實你盼了十年二十年,它還不來,也就失去興趣了,但有時候,你以為已經放下的東西,真的到那一天才發現根本沒有放下,你其實還想著,還想要。”她說。
“你是說丈夫這東西嗎?”錢繼淵話一出口就感到這句話如此笨拙。
她不言。
“我們都還年輕,年輕的前麵是希望。”他說。
“什麼叫年輕?十年前我出長途,連續跑十幾個小時都不累,感覺自己比那四個車輪子還年輕,那些車輪,它們能夠一直不停地飛快地跑,它們永遠年輕,可我已經不能了,我已經不再年輕了。”她說。
“有時就覺得什麼都不要了,我已經有了萌萌,世界該給的都已經給了我,可有時一覺醒來,竟然還想要,要更多的東西。”她又說。
“姐,我也想要。我願意接受你經曆的一切,我願意承擔起照顧你們母女的責任。”
“我們年齡差距太大。”
“年齡不是問題。”
“你對我好是不是可憐我?”她問。
“姐,我比你更可憐。你至少還有萌萌,我什麼都沒有,我甚至已經有了這樣的念頭,今生是來這個世界湊數的。”
“為什麼要這樣想?”
“我是孤兒。”
他們陷入沉默。
“這樣也好,無論彆人怎樣對我提問,都不會將我問得臉紅脖子粗,我很坦然,已經能夠麵對一切不堪。”
突然錢繼淵兩手捂臉嗚咽起來。“姐,我無父無母,四處碰壁,快堅持不住了,姐,我很可憐,你可憐可憐我吧。”
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看來這是他們的契合處,他們都很可憐,都需要彆人的可憐。
彼此可憐,彼此敞開大門。
第二天,錢繼淵起床時,魏書梅已經為他做好了早餐。
萌萌也起床了。
“叔叔,昨晚你是在我家睡覺的嗎?”錢繼淵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那你以後一直在我家睡覺好嗎?”
錢繼淵再也不好意思點頭了,魏書梅一把將萌萌拉開。
“萌萌,讓叔叔吃早飯。”
為將萌萌的話頭岔開,錢繼淵突然說:“萌萌,從今天起你要每天吃一個蘋果。”
“乾嘛要每天吃一個蘋果?”
錢繼淵指著桌上一個大肚子彌勒佛說:“你瞧,這個彌勒佛,一臉蘋果的歡喜,一身幸福樣兒,你一天吃一個蘋果,就能長成彌勒的歡喜樣,幸福樣。”
從魏書梅家中出來,錢繼淵感到心像一張新帆,風迎麵吹過來,也吹在那單薄的心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