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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認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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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繼淵立在門前,很忐忑。他作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敲門。門開了,開門的人正是一個男人,他認真地看了看那副麵孔。此前他心目中的父親記憶已經淡化,但他一遍遍想象出父親的樣子,他的鼻子、眼睛,父親成了一個偉岸的輪廓,一個男人長大會不自覺地注意一些輪廓,比如山的輪廓,高樓的輪廓,山與高樓,因為它們的結構和內容的過於複雜,你隻能從輪廓中讀懂它們,就像父親。

如今這一開門,看到的正是這樣的輪廓,他們幾乎身貼身地站到一起。不錯,眼前這個人肯定是父親,他叫了聲“爸爸”。

顯然父親的一家人都在家中,蔡紅芳、錢林同。

這個見麵是他精心設計的,就是要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驚心動魄、驚天喜地。驚喜也罷,震驚也罷,反正這樣見麵給他們一個不同尋常的記憶。

還是父親錢慕堯第一個作出反應。

錢慕堯將他讓進屋內。

“錢繼淵?”他在講這話時嘴裡仿佛塞了東西。

驚愕欣喜痛苦無奈,他的腦子裡仿佛一片空白又翻江倒海,精神混亂又萬象儘現,身體裡有劇痛的感覺和轟鳴的聲音,石頭與石頭的碰撞,才會有這樣的感覺。

“像,真像。”無論長相氣質,這孩子真的像自己。

他高大結實,十分健康,濃眉黑發,仿佛一個兵馬俑出現在麵前,此時許多東西複活重生,眼前突然有種越過千年的濃鬱與蒼白,亢奮與欣慰。

錢繼淵一如兵馬俑一樣站立著,卻帶著血氣,帶著親近某種事物的急迫和幻象。

錢慕堯腦子裡頓時飄過千頭萬緒,這孩子是從他身上削去的半個人生,這是孩子長大的樣子,身上飄溢著青春氣息,臉上有微笑,目光炯炯有神。

“是的,爸爸。”錢繼淵認真打量著麵前這個男人,他曾想過與父親見麵的場景,想著自己可能會哭,至少會流出淚來,但都沒有,他的臉上一直掛著微笑,這是給父親最好的見麵禮。

“長這麼大了。”

錢慕堯在說這話時,其實是有種深度的自愧。

當初將他們母子趕出家門,劉翠紅一氣之下回到娘家的小縣城生活,從此再未見麵,也無通信往來,他知道那個女人對他有著怎樣的怨恨,一度他想聯係他們,幫幫他們,但劉翠紅與他賭著一口氣,堅決不理睬他。

錢慕堯將錢繼淵拉到蔡紅芳身邊。

“這是蔡紅芳阿姨。”

蔡紅芳一直在觀察著眼前這一幕,她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立刻變得暴跳如雷。

“這是我兒子錢繼淵。”仿佛是怕她沒看明白,錢慕堯這樣做著介紹。

“什麼意思嘛,一個招呼都不打,就這麼貿然闖入,把我當什麼啦?”

錢繼淵終於看到那逼人的凶光,童年的記憶裡肯定有過這樣的凶光,那深入生命底部的血色攪擾而起,錢繼淵臉頓時脹得痛紅。這凶光如一把刀子令人膽寒,當這束凶光瞄準他時,他仿佛瞬間成了正被屠宰的獵物。

錢慕堯趕快安頓她。“你不要與孩子一般見識嘛。”

又轉身錢繼淵問:“你媽媽好嗎?”

這時錢繼淵才一陣眼紅,幾乎落下淚來。“媽媽得了絕症,已經去世了。”

“噢,噢。”錢慕堯的嘴唇一陣抖動。

“媽媽臨終前讓我來找你。”

“噢,噢。”錢慕堯眼前飄過那個女人的身影。

她走了,離開這個世界了。那是他的結發妻子,那離你而去的人,在很遠的地方,在他毫無知覺的時候,與他再次交集。這個世界,總有些時候,一些重大的事件在遠方發生,無聲無息,卻與你牽筋連骨,讓你撕心裂肺。

現在幾乎能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這種氣息由錢繼淵帶來,現在就在這個屋子裡蔓延,它如霧般地散開,濃重,朦朧,壓迫著屋子裡的每一個人。

這才是真正要命的東西,那個隔世的女人,肯定以某種方式來到這裡,如果不是這個錢繼淵,你可以無視她,甚至鬼魂一樣的驅逐她,但她將一個兒子拉扯大,大學生,高高大大地站在這裡,那麼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兒子身後,如影隨形,她們母子都進來了。

如果她活著,那麼此時,她可能隻說一句話:“兒子,我給你養大了!”

她死了,於是她在說這句話時有資格再加一句:“兒子,我給你養大了,你個殺千刀的!”

想到這裡,錢慕堯又對蔡紅芳說:“你瞧他多不容易,媽媽去世了,滿世界無依無靠的孤兒,他不投奔我投奔誰呀,你以後就是人家的媽媽了。”錢慕堯轉臉對蔡紅芳說。

這不是件小事,這事觸碰到她的一切,作為女人,幾乎是像有個雷在耳邊炸響,驚天動地。她知道這個孩子的出現意味著什麼?

錢繼淵叫了聲“阿姨”。

蔡紅芳狠狠地扭過臉去。

蔡紅芳仿佛嗅到了什麼,臉色更加陰沉,她沒開口,但不快之情已溢於言表,顯然訪客不是一時興致的偶然到訪,而是帶著目的和計算的長久之計,頓時激活她的腦海中龐大複雜的係統,那是女人特有的生命係統,涉及內核和邊界。

錢繼淵這才感到這個女人的強勢,她的眼神凶神惡煞,像一把刀子。

這把刀殺過來,穿過胸膛,刺穿骨頭,頓時感到鮮血淋漓,是一種淩遲之痛。他的長大吃過許多的苦,受過許多的欺負,可並沒有遭遇過如此凶悍的刀子,哪怕是個乞丐也不會遭遇這樣的目光。

是仇人相見,她要用目光殺你,她要出刀,那目光是個比刀更銳利的東西,而他拿不出任何武器與這樣的目光對抗。

他這才知道,媽媽是被這把刀殺死的,錢繼淵打了個寒顫,他真想起身,憤然離去。

他有些後悔了,本來選擇這樣的方式是給父親一個驚喜,可在這方寸之地,在蔡紅芳的目光逼視下,這樣的驚喜你是給不出來的。

“啊。還沒吃飯吧,來,吃飯。”錢慕堯示意錢林同去端碗碟。

“啊,對了,這是你弟弟錢林同。”

錢林同瞪大了眼睛,顯然他眼中流露出比他母親更為吃驚的表情。

“你弟弟隻比你小一歲,你離家的時候,他已經出生了,你們見過,可能那時太小,沒有印象,現在又是一家人了。”錢慕堯嘀咕著。

“快,林同,給你哥哥拿一些吃的來。”顯然錢慕堯企圖以這樣的方式來掩飾眼前的尷尬。

錢林同應聲,就要起身時,分明被蔡紅芳的眼神壓製住,他的身子被釘在那裡,屋內頓時出現窒息和尷尬。

錢繼淵似有所悟,最後離家時他三歲,那時應該自己有記憶了,他隻記得那天父親帶他去超市,給他買了許多吃的東西,餅乾、果汁,應有儘有,後來父親乾脆讓他用手指,指什麼就買什麼,他的手指指遍了超市的各個角落,滿滿一大袋背回來,可母親卻將那一袋東西丟棄。

童年時代的記憶肯定與給予有關,父親像個魔術師,不斷地從口袋中,包袱內掏出東西來,吃的,玩的,父親可以將整個世界帶回家中,陳放到他麵前,讓他的童年形成一種占據和堆積,幸福就是一種堆積感,有著巨大的體積,撐滿眼睛和胃囊。幸福塗滿了陽光,明媚鮮豔,流光溢彩,放眼天空,天空那麼大的輪廓,天空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屬於自己或即將屬於自己,顯然錢繼淵想從這間屋子裡找回那個童年。

那是父親最高規格的給予,那些鏡像已經模糊,更不要說蔡紅芳和錢林同。

錢繼淵這才感到這個家的各個角落都閃爍著某種高級感,這些高級感是精美絕倫的物品營造的,就是蔡紅芳和錢林同的衣著穿戴,也透著精致與完美,哦,他們正在幸福著。

錢慕堯仿佛要拯救一艘沉船,他是舵手兼艄公,他要打破這樣的尷尬。

“啊,要不,咱倆喝一杯。”

“應該喝一口,這是多少年了,不是多少年,是多少天,你看年月換算成天來,好像就更長一些,長這麼高,這是多長的日子啊。”錢慕堯給錢繼淵倒上酒。

可能這個空間太壓抑,酒在拚命製造出芬芳,並彌散開來,轟轟烈烈,仿佛一個集團軍的開進,它們迅速進入陣地,酒香的蕩漾可以滌蕩許多東西。分明父親為他找來了救兵,進行了排兵布陣,這酒挽留了他,他坐在父親的對麵,讓他一次次舉杯,他流下淚來,這陌生的酒味喚起了他許多的東西,身體承載了許多東西,見到父親想說出來,現在什麼都不用說了,酒說出了一切,他們父子默默對飲,長久沒有說話。

哦,原來這就是酒。

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不僅沒喝過酒,甚至也沒聞過那酒的香味。

酒香從空中降落,包圍你,抓牢你,瞬間向你的肉骨滲透,沁入心脾。瞬間父親不僅出現在麵前,也進入了他的毛孔,那是父親的固態、液態和氣態。

酒香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它高級又有趣。這個世界上的人,這個世界上的東西,高級了就無趣,有趣了就不高級,又高級又有趣的,大致在寵物那裡能找到,當然一切美酒除外。

酒杯張著口,它想說話。

錢繼淵卻突然聽到父親的低低的一聲歎息聲。

他這是在說話?他這是在歎息!有時歎息是在說話,有時歎息隻是歎息,他在歎息,繼而又為這聲歎息而歎息!

二人分彆陷入各自的尷尬與無奈。

酒這東西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你不善待它,它立刻變臉子變味,輕輕一個啜飲,喝下去的竟是苦酒,那種濃鬱泛濫的香沒了,紮心刺鼻的東西穿腸而過,甚至能夠擠出你的淚來。

這是錢繼淵第一次喝酒,第一次與父親喝酒,第一次當著蔡紅芳的麵喝酒,第一次感到嘗到了人間那種極致的酸甜苦辣。

他知道酒不是這樣喝,這樣喝下去的不是酒,可他們之間,空氣酒氣都是那樣的僵硬。是蔡紅芳的眼神在他們的酒中滲入了另外的東西,那東西有毒,讓他們喝下去的不是酒,喝下去的是一種沉重。

這是一種對抗,是火力襲擊,父親已經迅速調整了自己,他在作退避狀,他已經找到武器和掩體,這武器掩體就是酒,他在躲避,在觀察,在歎息,根據戰場的情勢作下一步的攻守,實在不行,一飲而儘成大醉狀,難得糊塗狀。

分明感到酒杯的小人狀。

怪不得那麼多人在喝酒,怪不得有人喝著喝著就笑了,有人喝著喝著就哭了。

他真想哭想笑。

“在讀書嗎?”

“啊,在讀大學。”

“大幾?”

“大四。”

“啊,這就好,真正成大人了,就要踏上社會了,這就好!”

他與父親碰了一下杯子,完成了父親間最親密的一次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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