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方天地先前是死的。
像是鄉下辦白事,一口口草席挨著一口口草席,壘成了一座小山。
裡頭的人連同哭聲都爛在了土裡,悄無聲息。
現在,這片死寂被人撕開了一道口子。
每個門後麵的房間,都是草席。
七張蓋著死人的草席,蓋子都開了。
裡頭本該爛死的人,一個個都睜開了眼,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他們提著刀,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正大口大口地重新學著人世間的喘氣。
趙九就坐在自己那口棺材裡。
他沒動。
風裡有屍體的味道。
很淡,卻無處不在,像是滲進了每一塊石頭的縫隙裡。
風裡還有另一種味道。
活人的味道。
汗臭、恐懼,以及藏在恐懼之下,那一點點比屍臭更令人作嘔的,對同類血肉的貪婪。
煉獄裡。
死門中。
十四個人。
算上他自己,是十五個。
這場被稱作死門的戲,台上的角兒,就隻剩下這十五個還喘氣的了。
趙九慢慢地,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
他看見了桃子。
名字很甜的女人,通常命都很苦。
她站在最遠的地方,卻比誰都顯眼。因為她身上穿著一件乾淨的衣裳。
粗布麻衣。
在這片汙穢之地,乾淨,本身就是一種最紮眼的罪過。
她身邊空落落的,一個人也沒有。
趙九的視線隻在她身上停了一瞬,隨即望向了她身後那片更濃的黑暗。
那片連燭火的光都像是會被吞噬的黑暗。
曹觀起不在。
他沒看見屍體,所以曹觀起一定還活著。
一個活著的、看不見的人,遠比一個死了的、看得見的人要危險得多。
趙九的視線繼續挪,不急不緩最後落定。
裴麟。
那個男人就像一條剛從血泊裡掙紮出來的野狗,身上每一處都在往下滴著黏稠的血。
有他自己的,但更多是彆人的。
他的胸口有一道豁口。
傷口已經開始腐爛,流淌著暗黃色的膿水,散發著一股甜膩的惡臭。
這種傷,足夠讓一條凜凜然的壯漢躺下。
可他握刀的手,卻穩得像是在山巔磐石上生了根。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上了。
裴麟的嘴唇動了動,扯出一個像是笑的表情。
可這一動,牽扯到了胸口的傷,那笑便成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抽搐。
他用口型,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
下。
一。
個。
趙九看懂了。
握著刀柄的手,指節微微發白,又緊了三分。
他心裡清楚,他和裴麟,今天肯定要倒下一個。
但不是現在。
滿場的餓狼,還沒分出誰是頭狼,誰是病狼。
所有人,都在等。
等待,有時候比殺戮本身更折磨人。
所有人都在等。
等一個蠢貨,或者一個瘋子。
薑東樾就是那個瘋子。
他動了。
他的腳步沒有聲音。
一個沒有聲音的人,通常比一個大吼大叫的人更可怕。
他的身形像一縷沒有重量的青煙,就那麼飄到了一個角落。
那裡站著一個斷了腿的少女,用一把破刀杵著地,臉上是劫後餘生的茫然。
她甚至沒看清那道人影。
隻覺得脖頸處微微一涼,像被一隻蚊子叮了一下。
然後,她就看見了一具很熟悉的、無頭的身體。
那具身體還用刀支撐著,倔強地不肯倒下。
血很遲鈍,慢了半拍才從那平滑的斷頸處噴湧而出。
血泉不高,已經沒了力氣。
薑東樾就站在那具屍體旁,他那一身黑袍,依舊乾淨得像是剛從裁縫鋪裡取出來,連一滴血珠子都沒沾上。
他緩緩地將手中那把細長的劍舉到唇邊。
伸出舌頭,像是在品嘗清晨的第一滴露水,輕輕地將劍尖上那唯一一滴未來得及落下的血舔舐乾淨。
動作優雅,從容得像個正在賞雪的公子。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抬起眼。
那雙眸子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清場了。
那根所有人都用儘力氣繃著的弦,啪嗒一聲。
斷了。
“啊——!”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撕碎了這片死寂。
一個少年瘋了,揮舞著刀,朝著身邊最近的人胡亂砍去。
他不想死。
他更不想像那少女一樣,被薑東樾像殺一隻雞那樣安安靜靜地宰了。
他隻想在死前多拉一個墊背的!
混亂像是被丟進乾草堆裡的一顆火星,轟然一聲席卷了整個石室。
廝殺,就這麼毫無道理,也最合乎道理地開始了。
刀光、劍影、慘呼、哀嚎。
這裡不再是人間。
是一座最混亂、最沒有章法的屠宰場。
每個人都在用儘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去殺死目之所及的,任何一個還在喘氣的東西。
趙九沒有動。
他依舊隻是靜靜地站在自己的囚室門口。
內心卻已在作嘔。
胃在燒,像吞下了一團火炭。
眼前這些扭曲的、掙紮的、瘋狂的景象,比他喝過的最烈的酒,更讓他反胃。
他看著那些人,如何因為恐懼而丟掉最後一絲為人時的體麵,如何像一群被關進籠子裡的瘋狗,互相撕咬。
他看著他們身上那股子本就不算旺盛的生氣,是如何在刀劍的碰撞中,一點一點地,被抽乾,被耗儘,最後散入這片陰冷的空氣裡。
就在這時。
兩道身影連滾帶爬地從那片血肉磨坊裡衝了出來。
是那個叫林巧的女人,和她那個斷了一條胳膊的同伴。
她們的目標很明確。
是趙九。
林巧的眼神裡,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算計與精明。
隻剩下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才有的那種最原始、最純粹的,對活下去這三個字的渴望。
她沒有說話。
可她那雙眼睛,卻在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嘶吼著、乞求著:
救我!
她們終於衝到了趙九麵前。
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兜頭蓋臉地撲了過來。
趙九依舊沒有動。
他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動了。
血毒懲罰著每一個人。
而趙九承受著最大的懲罰。
此時他才明白,也才看清。
那些手無縛雞之力,被輕而易舉斬殺的人,都和他一模一樣。
血毒已入骨髓。
而裴麟,裴江,薑東樾,桃子。
甚至麵前的林巧。
他們的身上,都已沒有了血毒。
趙九沒有去想為什麼。
他隻能儘力保證自己的心臟還在跳動。
拚儘全力,活下去。
隨著嗓子一甜。
蚯蚓爬過心脈的那一刻。
一口黑血,從趙九的嘴裡噴出。
他的臉,已白如雪。
這口血像是抽走了他最後的精氣神。
那一瞬間,他幾乎昏迷。
但他還是抬起了手。
那把刀,深深地刺入了自己幾乎已完全廢掉的左腿上。
疼痛。
讓他再次睜開了眼。
此時倒下,與死無異。
他不能死。
四個兄弟還在等著他。
爹娘還在等著他。
杏娃兒……還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