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內,第一扇石門已然轟然合攏。
一百多個少年少女帶著懵懂的目光,望著遠處牆壁上的字跡。
空氣裡有種味道。
血的味道。
已經乾涸、凝固、化作塵埃的血的味道。
還有絕望的味道。
絕望本是一種沒有味道的東西。
可在這裡,它卻濃稠得像是化不開的墨,粘在你的鼻腔裡,鑽進你的肺腑裡,讓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生鏽的鐵釘。
黑暗像一隻冰冷的手,撫摸著每一個人的臉。
趙九的目光,投向了那麵被燭火照得忽明忽暗的牆壁。
牆上有字。
血寫的字。
每一個字,都如同被血浸染,帶著一股濃烈的肅殺,像是死亡的判書,刻入冰冷的岩壁。
【第一門:生門】
【爾,已中血毒,十日無解,毒發而亡。】
趙九的心跳,在這一刻詭異地平靜下來。
那是一種超越恐懼的冷靜。
他的視線繼續下移。
【七日為限,活者入門,死者入餐】
那些死去的人,真的會成為食物。
【每個時辰,佛陀降世恩賜,是福是禍,天注定。】
趙九的目光繼續向下。
他看到了三張紅布,似乎是掩蓋著三件上文所說的恩賜。
除了第一個,其他的都被赤紅的布條掩蓋著。
一共四件恩賜。
那位置太高,任何人都觸碰不到。
第一個。
【毒藥】
趙九的眼皮,微微一跳。
毒藥!
他轉頭,看向身旁那個少年。
少年抱著他的弟弟,目光茫然地看著石壁,臉上寫滿了疑惑。
他的手臂很細,青筋暴起,像是兩根隨時都會被風折斷的枯枝。
可他抱得很穩。
他弟弟的臉,已經泛起了淡淡的青紫色,像雨後被踩爛的茄子。
這似乎是血毒的征兆。
所有人都一樣。
趙九發現,那少年正盯著石壁上的血字,眉間緊鎖,像是在看一幅毫無意義的塗鴉。
他不認字。
趙九忽然明白了。
這偌大的石室裡,一百多條性命,能識字的有幾個?
殺手,原來也是需要認字的。
不認字,你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少年拉著自己的弟弟,走近了他的身旁。
他們是最後進來的,所以他們離石門最近,也離牆壁最近。
少年看著趙九,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狼。
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將懷裡那把磨得發亮的短刀遞給了趙九。
刀是殺人的東西。
有時候,也是換命的東西。
趙九懂他的意思。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在亂世之中活下來的野種。
自己都有自己的求生之道。
趙九接下了那把刀,結結實實地抓在手心裡,撕下衣角,一圈,一圈,將刀柄牢牢地綁在自己的手腕上。
刀,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起頭,用身體緊緊貼住冰冷的石壁,示意少年也靠過來。
少年沒有猶豫,帶著弟弟和他肩並肩,成了牆壁上三道沉默的影子。
“牆上說,我們都中了毒。”
趙九的聲音很低,像風吹過墳頭的聲音:“十天不解就死。”
他沒有隱瞞。
對一個用刀來換取信任的人,隱瞞是一種侮辱。
“這裡是無常寺的第一關,叫生門。每個時辰,天上會掉東西下來,是佛陀的恩賜。是福是禍,沒人知道。但牆上寫著,第一件是毒藥。”
少年靜靜地聽著,像一塊沉默的石頭。
過了很久他才開口。
“裴麟。”
他指了指自己。
“裴江。”
他指了指懷裡的弟弟。
裴江像一隻受驚的兔子,抓緊了兄長的褲腿,用一雙滿是警惕的眼睛瞪著趙九。
“趙九。”
趙九的目光,已經越過他們,望向了前方騷動的人群:“他們說,這裡隻有一個人能活到最後。”
“騙人的。”
裴麟似乎深諳其中的道理:“你不必那麼想,無常寺在選拔殺手,如果你和我都同樣讓他們滿意,又何必非得遵守一個死規矩呢?這世道,我們能為他們殺人,他們又何必一定要我們死?你我的命,值幾個錢?”
趙九沒有回答,每個人說出的每一句話,他都要掂量再三。
他不否認裴麟的道理,但無常寺怎麼做,並不會因為裴麟的說法而發生任何變化。
趙九抬起頭看向頭頂。
那被刻意挖出的巨大孔洞,如同怪獸的眼眸,正平靜地凝視著下方。
那裡就是佛陀降世的入口。
空氣,仿佛變得更粘稠了。
那無形的毒,像無數條冰冷的蛇,纏上了每一個人的身體,開始收緊。
青紫色的斑點,如死亡的黴菌,在越來越多的臉上蔓延開來。
毒開始發作了。
“呃啊……”
痛苦的呻吟,像潮水般湧起,在這巨大的石室中此起彼伏,逐漸連成一片絕望的低語。
有人倒下了,像一截被砍斷的木頭。
抽搐,口吐白沫,眼睛瞪得像死不瞑目的魚。
恐懼,終於爆發。
“救命!開門!”
“我不想死!”
哭喊,咆哮,用拳頭和血肉捶打著堅不可摧的石壁。
聲音在這巨大的石室裡回蕩,顯得那麼絕望,又那麼可笑。
趙九的心依然很靜。
哪怕他的手臂上也出現了一點淡淡的毒斑。
場地並不大,他能清晰地聽到周圍人在說話。
“誰能告訴我,那上麵到底是什麼!”
“誰能告訴我……”
“誰認字……求求你……”
就在這時,一個影子飄到了趙九身邊。
是個少女。
披頭散發,胸脯隨著急促的呼吸起伏著,像兩隻被困在籠子裡的白鴿。
她的目光像兩把錐子,死死地釘在趙九的臉上:“你認字。”
她說的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趙九和裴麟的目光,在空中交錯了一下。
裴麟沒有說話,他將選擇交給了趙九。
少女的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你不說。”
她一字一頓:“我就讓所有人都知道你識字。”
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本事。
她的本事就是威脅。
可她的話音未落,另一個聲音,卻像一道驚雷,在人群中炸響。
那是一個少年的聲音,洪亮,有力,充滿了蠱惑。
“你們!都已身中劇毒,此毒十日不解,便會毒發身亡!”
他站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像一個君王。
“能通過所有的考驗就可以成為無常使,成為無常寺的殺手!”
“你們現在經曆的是無常寺的第一關考驗,名為生門!”
“每個時辰,佛祖會賜予你們活下去的東西!”
他頓了頓,用儘全身力氣,吼出了最後關鍵的話。
“第一個,便是解藥!”
解藥!
這兩個字,像神佛的梵唱,像天降的甘霖,瞬間擊中了所有人的心。
絕望的哭喊,變成了狂熱的喘息。
少年被花團錦簇般圍著,他異常聰明冷靜:“現在誰都不能靠近我!雖然這裡不隻有我識字,但隻有我會告訴你們真相!想活命,誰都不能讓我死了!”
立刻有幾個反應快的少年圍了上去,像忠誠的衛士為他隔開人群。
趙九麵前的少女審視著他:“那個人說的對不對?”
趙九凝望著少女許久:“牆上說最終隻能活一個人。還有,第一個投下來的,不是解藥,是毒藥。”
少女的表情告訴趙九,她並沒有完全信任他,但回頭望去,她思索著,最終還是靠著牆壁,和趙九站在了一起。
“我沒名字,叫我桃子吧。”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在頭頂炸開。
石壁震顫,灰塵簌簌落下。
洞頂那個巨大,一直沉默著的孔洞,猛然投下了一道微弱的光。
緊接著,一個包裹著布條的東西,從孔洞中搖搖晃晃地墜落而下。
它在搖晃。
它在下墜。
趙九知道,那是佛陀的恩賜。
那是牆上寫的。
毒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死死地鎖定了那個墜落的物體。
眼神裡是貪婪,是瘋狂,是野獸看見血肉時的渴望。
因為在他們心中,那是解藥。
那是他們唯一的生機。
它落得很慢,很慢。
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在空中飄飄蕩蕩,每一次晃動,都牽動著下麵一百多顆狂亂的心。
趙九沒有動,身邊的三個人同樣沒有動。
“我看右邊。”
裴麟的聲音,低得隻有他們三個能聽見:“你看左邊。”
趙九的眼角向左邊微微一瞥。
他知道裴麟的意思。
誰沒動,誰就有問題。
誰沒動,誰就可能也認得字。
這些人,才是水底下真正的餓狼。
趙九注意到,左邊不遠處,一個獨眼的少年卷縮在牆角。
而他身邊竟然站著四五個人,也蹲坐在地上,將他圍在中間。
更遠處,三個少女抱在一起,看似在瑟瑟發抖,哭泣不止。
可其中一人的目光,卻像毒蛇的信子,正飛快地掃視著全場。
“都彆動!”
那個站在中央的少年,再次發出了號令:“恩賜隻有一個!你們若不信我,搶到了又如何?下一個時辰,你們能分清哪個是福,哪個是禍麼?”
他的聲音充滿了威嚴。
“由我來分!”
“誰若不服,我一個字都不會再說!”
他竟真的大步走到了包裹即將落下的正下方,張開雙手,目光如電,掃視四周:“都退開!誰敢上來爭搶,就是斷了所有人的活路!我們都是沒爹沒娘的野狗,現在不抱成一團,怎麼活著走出這裡,成為人上人?”
人群竟真的開始向後退去。
希望,是比任何毒藥都厲害的東西。
它能讓人變成綿羊。
包裹落下,結結實實地落在了他的手心中。
在一百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在死一般的寂靜中,他緩緩解開了布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布條散開。
是足足二十個雪白溫暖、散發著麥香的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