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藹藹,黃昏日落。
天邊那抹血色殘陽,如同一柄淬火的舊刀,將最後一絲暖意也割裂在山脊線上。
遠山近水,皆被染上一層薄薄的鉛灰,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肅殺。
在天地晦暗之際,一列馬車卷著滾滾塵煙,恍若一條銜尾巨蟒,帶著一股子蠻橫,鋪天蓋地直衝而來。
煙塵卷起了一條向上的土龍,裹挾著一陣風。
車隊還未完全停穩,趙九便已站起身,警惕地看了一眼張鐸。
張鐸見狀,肥碩的身軀明顯鬆了一大口氣。
他壓低嗓音,如蚊蚋般小聲低語:“老九,這位苦行大人在無常寺裡可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兒,地位高得嚇人。”
“他手底下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硬茬子,實力深不可測。待會兒說話可得放尊重點,您是無常使,他不會輕易對您動粗,但嘴上得留神。”
趙九不置可否,隻是輕輕點了一下頭,眸光半信半疑地投向馬車最前方,那兒仿佛藏著一頭即將出閘的猛獸。
馬車還未停,已見一人影踏空而來,幾個步伐略動,空中便有寒芒閃動。
趙九心中猛地一凜,幾乎是本能地茫然向後退了一步。
下一刻,一道明晃晃的刀光便直直刺在他方才站著的地方,刀尖沒入地麵,嗡嗡作響,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
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躬身,右手緊緊抓握住自己那唯一能防身的木棍。
“彆你媽的擺出那個要和老子拚到底的架勢,拿著根破棍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個樣子你配嗎?”
朗朗的聲音傳來,帶著市井的粗鄙與不屑,卻又透著一股子令人膽寒的威壓。
落地之人竟是一個身形矮小的侏儒,他那雙小眼睛卻犀利得像刀子,直勾勾地看向趙九,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幾分玩味:“你就是九哥?”
趙九聽到這個稱呼,就知道此人已經和杏娃兒說過話了,這個稱呼,隻有杏娃兒會用,當即質問:“杏娃兒在哪兒!你把她怎麼了!”
馬車還在疾馳,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風塵遮蔽了視野。
張鐸看此情形,連忙堆著笑,大步走上前勸解:“苦行大人,這位……”
“說他沒說你?你他媽又是哪兒冒出來的?你祖宗十八輩子積了多少德能換回今天挨老子一頓罵?肥頭大耳的樣子,你再多說一句話,老子就讓你永遠後悔今天在這兒管過他娘的閒事兒。”
侏儒的罵聲未曾停歇,如連珠炮般,罵完左邊罵右邊,那毒舌的勁兒,簡直能將人扒皮抽筋。
他指著趙九:“你他媽的無常使是吧,我今天就發發慈悲告訴告訴你寺裡的規矩,彆他媽每天就像個腦子裡有泡屎的人,除了打架就是女人,動動腦子,我要是殺了那丫頭,能知道你叫九哥嗎?”
馬車終於停下時,左右兩個少年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頓劈頭蓋臉的罵,罵得滿臉茫然,像被雷劈過一般,愣在原地。
“九哥!”
一聲清脆的呼喚,帶著無限的委屈和驚喜。
杏娃兒看到趙九,什麼也不管不顧,直接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這一跳沒站穩,腳踝扭傷了。
趙九疾奔而去,一把攙扶住那搖搖欲墜的身影。
見到她完好無損,隻是腳踝扭傷,頓時脊梁冒了冷汗,緊繃的身子垮了下來,連出了好幾口氣。
還沒說出話,身後的罵聲又到了。
“真是他娘羅兒腿的蠢,下車還能崴個腳,老子真是破大天頭一回見。”
侏儒指了指張鐸:“現在往裡麵走,進到千佛殿之前,無常寺的規矩你沒有給他講明白,老子就把你眼珠子摳出來讓你自己吃下去。”
說罷,那矮小的身影卻帶著睥睨天下的氣勢,大步走向山洞深處,身影很快便隱沒在昏暗中。
與此同時,山洞裡湧出了無數的人影,他們穿著各異,或僧袍,或勁裝,或尋常布衣,都帶著常年行走在生死邊緣的戾氣。
他們早已在裡麵等待侏儒的到來,見他進了山洞,這才一個接一個大步跑出來,直奔那馬車,一人抓起一個酒壇,便往山洞裡走。
那些酒壇裡盛的不是酒,而是某種沉重的命運。
張鐸湊到趙九身側,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苦澀:“老九啊,這位苦行大人叫朱不二,他平日裡嘴就是毒些,脾氣也怪,但話糙理不糙,你可彆往心裡去。無常寺的規矩多如牛毛,我現在得和你說一說了,不然咱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趙九背起杏娃兒,右手輕輕揉搓著她的腳踝,他望著山洞深處,聲音平靜:“張哥,你說吧,我聽著。”
“這第一件事兒啊,凡入無常寺者,不許對寺中人出手,這是最要緊的規矩……”
張鐸邊走邊說,語氣沉重。
三人一同向山洞裡走去,張鐸看了一眼趙九背上的杏娃兒。
那丫頭眼神清澈,不染塵埃。
隻這一眼,張鐸便覺得自己造了孽。
若非他想要和苦行大人套近乎,強留其一起喝酒,這才導致了大人行路慢了整整半日,將這個眼裡一點雜物都沒有的丫頭抓走了。
杏娃兒說不上漂亮,但一眼看去眼裡的善意就湧現出來,正如趙九所說,她絕不是糧食。
這件事怪不得張鐸,可他自己卻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平日裡殺人,那是因為他是殺手,那是他活下去的辦法。
但現在杏娃兒是趙九的親人,是無常使的親人,這件事就要區彆對待了。
事已至此,張鐸隻能儘力補救,來挽回自己良心裡為數不多的善良。
“老九,你聽我說。”
張鐸講了一些乾條門規之後,這才圍繞著杏娃兒說規矩:“這杏娃兒進來,之前我已告訴你她會成為什麼,我現在告訴你,她要麵臨的是什麼。”
山洞巨大,似乎是將整個山都鑿開了一般,露出其猙獰的洞穴。
無數佛陀石像佇立在兩側,每個都幾十丈高矮,他們均沒有頭。
不隻是風聲,還是佛陀低語,這裡回蕩著一陣一陣久久不絕的哭聲。
隨著人流,一口口裝著人的酒壇,已經完全擺放在了一個巨大的場地裡,如同等待祭祀的牲口。
直到最後一個空酒壇放入,燈火一盞接一盞亮起,將這幽暗的空間照得通明,趙九這才看清裡麵的環境。
兩開巨大的石門內,場地擁擠,酒壇放滿之後,幾乎沒有能行走的空間,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
而在上方足足五丈高處,有一行人正站在上方,對著下方指指點點,仿佛在品鑒著一件件待宰的貨物。
趙九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聽得到張鐸在說什麼。
“這就是……生死門。”
張鐸指著遠處一個十分不起眼的過道,那過道幽深,仿佛通往九幽地獄:“那裡就是進入生死門的地方……每年都會有一批人進入這裡,能活下來的隻有……一個人,這個人……會成為新的無常使。”
杏娃兒聽呆了,那雙清澈的眸子裡布滿了恐懼,她緊緊抓住趙九的衣角,身子微微顫抖。
趙九沒有說話,隻是猛地轉身便要往外走。
然而朱不二的身影已如鬼魅般站在了他的麵前,擋住了去路。
“傻不傻?你看看傻不傻?”
朱不二看著張鐸:“他居然以為他能從這裡走出去,我真是沒想到這個人能蠢到這個地步,幸好這裡叫無常寺,擺了幾尊他娘的佛像,不然我真的一刀就給這頭豬開了膛,下水分給弟兄們吃個痛快,人越蠢,肉質越鮮美。”
無數幾丈高的斷首佛像屹立著,它們殘缺不全,卻依舊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嚴。
佛首斷裂,佛身染塵。
仿佛在訴說著寺裡,佛也無力救贖的殘酷。
趙九看得心裡發毛,此時再看朱不二,卻想他的頭該不會就是其中一座佛陀之首……
他凝視著朱不二:“你到底想怎麼樣?”
杏娃兒已環繞著趙九的脖頸緊緊地抱住了他,無論前路如何,她都做不了什麼,趁著現在還活著,不如就這樣抱著他,什麼都不要想就好了。
隻是這世間最溫暖的懷抱,此刻也冰冷下來。
朱不二沒搭理他,指了指張鐸:“走,喝酒。”
竟真的轉身,大步向著高台走去,將趙九和杏娃兒留在了原地。
迎上來的是無數的無常寺殺手,他們如同潮水般湧來,幾乎占滿了麵前的所有道路,將趙九和杏娃兒團團圍住。
張鐸滿臉的絕望。
他能做隻有這麼多了,現在苦行大人不讓他插手,他一個小小的維納,總不能真的豁出命去幫他。
當然,這條不值錢命,豁出去也沒什麼用。
在這無常寺裡,規矩是活人立,死人守的。
“兄弟,幫你到這兒了。”
張鐸低著頭,沒去看趙九的臉,低著頭走出了人群。
人群圍了上來,殺氣如同實質般將趙九和杏娃兒包裹。
杏娃兒抱得更緊了,仿佛要將自己融進趙九的身體裡。
規矩?
為什麼要講規矩?
越是嚴峻,趙九的心就越是平靜,平靜得像一汪死水,不起絲毫波瀾。
世間最鋒利的刀,不是握在手裡的,而是刻在趙九心裡的。
他望著一步步走來的殺手,此時甚至連呼吸都沒有波動了。
他望向朱不二走上去的五丈高台,看到他走向一眾注視著這裡的人群。
“苦行大人!”
趙九從袖口拿出了一方令牌:“誰持這無常令,誰便是無常使,這是無常寺的規矩!”
朱不二沒有說話,隻是在高台上停下了腳步,那雙小眼睛微微眯起,掃視著下方。
周圍沉重的隻有呼吸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趙九手中的令牌上。
“無常寺內,凡入無常寺者,不許對寺中人出手!這也是無常寺的規矩!”
趙九的聲音再度響起,擲地有聲,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將杏娃兒放下,當著所有人的麵,將無常令放在了她的手中,又將箱子掛在了她的胸口。
杏娃兒看著趙九,又看著手裡的令牌,她已想到趙九要做什麼了:“九哥……”
“等我。”
趙九摸了摸她的腦袋,動作輕柔,帶著一絲眷戀,卻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轉身走入了那偌大的場地。
原來,這最後一個空酒壇是為他準備的。
他沒有絲毫猶豫,徑直坐了進去,盤膝而坐,仰頭質問,聲音回蕩在整個山洞之中,帶著一絲悲壯,一絲不屈:“這是無常寺的規矩嗎?”
朱不二舉著張鐸的酒壺,抿了一口,轉頭看向張鐸。
“沒有酒你他媽給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