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個男孩就養著,如果是個女孩,就不撿起來了。”
剛生產完的母親並不虛弱,她躺在陪著她生了十個孩子的繡花枕上,沒去看繈褓裡的娃兒一眼。
這句話是說給趙九的。
趙九沒言語,隻是伸出那雙比同齡人粗糙太多的手,從接生婆手裡接過了那個小小的繈褓,轉身就走。
大哥喉結滾動,似乎想說點什麼,手剛抬起半截,就被母親叫住了。
她那雙滄桑卻又充滿力量的手掌,輕而易舉地環握住老大的手腕。
“讓老三去,他心狠。”
趙九穿上掛在門口那條全家男人換著穿的破棉褲,推開了三層木板夾層的門,一頭撞進寒夜裡。
寒風凜冽,燈火搖曳。
一個隻夠牛打兩個滾的院落裡,擠著七家人,四十多口。
其中一家的門吱呀一響,老孫頭抄著手,縮著脖子,幾步追上了剛出院門的趙九。
趙九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他走得急,一門心思往南山趕,得在天亮前回屋,不然又得受娘親的責罵。
“九蛋兒!九蛋兒!”
老孫頭小跑了幾步,枯瘦的手抓住了趙九的胳膊,一雙在黑暗中閃著綠光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懷裡的繈褓。
“我的九蛋兒,這天寒地凍的,你咋光著膀子?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麼作踐啊!”
他說著,就要把身上那件油光發亮的棉襖脫下來往趙九身上披。
趙九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猛地退後一步,眼神裡滿是戒備。
“孫爺,用不著。這天兒要是能凍死我,我就長不了這麼大。”
他聲音沙啞:“您有話就說,這件棉襖金貴著呢。”
“嘿嘿,咱院兒裡就你小子鬼精。”
老孫眼神沒離開繈褓:“冬天不好熬,大爺用這件棉襖換你這頓肉吃,你占便宜。”
趙九沒說話,隻是用那雙漆黑的眸子盯著他,看得老孫頭發毛。
老孫頭被他看得心裡沒底,催了一句:“埋在哪兒不是埋?埋進爺一家肚子裡,還能救你阿梅妹妹一條命呢!她快餓死啦!”
“娘讓埋咧。”
趙九突然轉身就跑,隻丟下了這麼一句話。
“你這王八羔子,心都毒啦!”
老孫頭在後頭跳著腳大罵,他不敢追,這數九寒冬的,地上結著暗冰,他這把老骨頭可摔不起,生不起病。
隻能叉著腰把想到的難聽話全罵出來:“外來的咋啦?牛氣個錘子,身上能比咱多一塊肉是咋的?十個娃兒死五個,活該你家絕了種!”
“你家娃兒不是你家的!是老錢家的!”
趙九邊跑邊喊,已經上了荒草道:“你家早他媽的絕種了!”
他一路跑,直到雙腿灌了鉛,跑上了南山的荒草坡才停下。
寒風如刀,少年身子凍得通紅,眉梢的汗珠子剛冒出來就結成了白霜。
他看了看懷裡的丫頭,好在還活著,這才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大石頭下,凍僵的皮膚察覺不到摩擦的痛楚,大口大口呼出結了霜的霧。
這是他第五個妹妹,家裡的老十。
十個娃兒隻活著五個,剩下的,娘都讓他不撿起來。
不撿起來的意思,就是站在南山上丟到土坑裡,用土埋住。
有學問的人講這個叫活埋。
娘講這個叫解脫。
村裡的人講這個叫糟蹋糧食。
趙九不知道哪個是對的,但娘一定不對。
娘說他是個狠心的畜生,啥事兒都做得出來,可他明明舍不得,也狠不下心,但娘這麼說,他就得這麼做。
娘說他心狠,他隻能做個心狠的。
南山早就禿了,彆說樹,連草根都在去歲年關時被刨光了。
那會兒這片亂葬崗辦了場史無前例的盛會,能吃的,不能吃的,都進了人的肚子。
今年半個村的人都鬨了病,姓蕭的大夫帶著全村的人抗瘟,忙活了大半年,在某天沒什麼特彆的夜裡,帶著遺憾咒罵了半宿的世道,死在了那天的雞叫前。
他一走,村裡如同沒了柵欄的羊圈,不出一個月,大半個村的人都死了。
趙九歇夠了站起身。
風吹得臉頰生疼,他不自然地扭動身軀,把破布褂子脫下來,小心翼翼,一層又一層地裹在繈褓外頭。
急驟的風雪瞬間蓋過了繈褓裡微弱的啼哭,趙九將凍得發紫的指頭湊過去,那自出生就未曾睜開眼的女娃,竟一口將其含住,用儘全身的力氣吮吸起來。
牙床子咬得他指頭有點疼。
趙九咧了咧嘴,這個妹妹的命,該是比上一個要硬些。
他沒有再往南山頂上走,而是拐了個彎,去了另一個地方。
楊洞村。
村裡人也叫它,死人村。
死人村裡隻有瘋子和骨頭,骨頭越來越多,瘋子越來越少。
趙九推開門,月光猛地撲進房間,照出了六張臉。
四張孩子的臉,一張少女的臉。
還有一張,是牆角老婦人早已發黑僵硬的臉。
杏娃兒倚在牆根上,身上裹著所有能找到的厚重衣物,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乾涸的嘴唇上裂開道道血口,她手裡攥著一塊斷木,麵前的地上,是七八隻早已死去多時的老鼠。
她在哭。
因為四個孩子都已經硬了。
趙九臉也通紅,他把嬰兒放在桌子上,拽過女人就是三巴掌:“我告訴過你不能吃老鼠!”
杏娃兒被打得歪著頭,也不還手,眼神空洞,喃喃道:“老瘋子吃了就死了,她硬了就擠不出奶了,娃兒總不能不吃飯吧?我也餓,餓得不行,九哥,我也要死啦。”
她臉上毫無生氣。
趙九咬緊牙關,眼眶血紅:“我把吃的都給你,穿的都給你,你咋能死在我前頭!我餓了多少天,你才餓了多少天!”
“不知道咧。”
她隻是眼眶子紅,淚流不出來,眉毛下麵腫得像饅頭:“九哥,活不成啦,我活不成啦。”
她那隻抓著半隻死老鼠的手,再也使不出力氣,垂落下去掉在地上。
“你活不成,她咋活!”
趙九掉下了淚,指著桌子上的娃兒。
他也不知道她咋活。
“那是你妹妹,不是我妹妹!我自個兒都要死了,還能管球彆人死活?”
杏娃兒忽然轉過頭,用一種近乎惡毒的眼神盯著趙九:“你非讓我活著乾啥咧!全村的人都能死,就我杏娃兒不能死咧!我偏要死,我看你咋攔我!”
說著,她瘋了一樣一頭撞向土牆。
“我不讓你死,你就不能死!”
趙九一把將她扯了回來,死死箍在懷裡:“活下去,我帶你回長安!”
“去求的長安!”
杏娃兒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趙九懷裡,哭嚎得像一頭瀕死的狗:“你這一句話,騙了我快十年咧!長安在哪嘛?東南西北,你總該知道一個吧?走啊!你倒是帶我走啊!走出去,總比死在這鬼地方強吧?”
趙九無言以對,身體抖得站不穩,靠在牆上:“你……跟我回去。”
杏娃兒眼神閃爍,像是被這個提議嚇到了,方才那股子瘋勁頓時泄了大半,拚命搖頭:“不去,不去!我還沒到二十歲,還沒從糧食長成人咧,去了你家……要被你娘吃了的。”
“我在你怕個球!”
趙九看了一眼地上那四具小小的屍體,覺得這日子的盼頭,算是徹底沒了:“再下去桌子上那個死球了,你死球了,那我活著還有個啥勁呢?”
他一隻手像扛麻袋一樣扛起虛弱的杏娃兒,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抱起繈褓裡的嬰兒,一腳踹開門,走出了死人村。
東南西北。
他也不知道長安在哪兒。
但娘說過,長安的人頓頓都能吃得起饅頭和米。
他死也得親眼去看看。
還得帶著杏娃兒去看看。
他不信,這世上的人,能頓頓吃饅頭。
但還沒等他找到去長安的路。
腿就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