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還沒散儘,賀穗宜剛睜開眼,病房門就被猛地推開。
“穗丫頭!你可算醒了!快!快回廠子看看吧!”
鄰居張嬸一臉急色,身後跟著好幾個街坊,臉上全是焦灼。賀穗宜腦子還有些發懵,上一秒還是冰冷的河水嗆入鼻腔的窒息感,下一秒就被這陣仗驚得坐起身。
“張嬸,咋了?”她嗓子乾啞,話音剛落就被王大叔拽住胳膊。
“還咋了?那夥放高利貸的找上門了!說你老爹欠了錢,把廠子堵得水泄不通,揚言再不還錢就把縫紉機全砸了!”
賀穗宜掀開被子就往床下跳,腳踝傳來一陣虛軟。
“穗丫頭你慢點!張嬸想扶她,卻被她一把甩開。
“我爸媽呢?”
“你爸媽一早去廠子了,被那夥人圍著脫不開身!”
賀穗宜腦子“嗡”的一聲,抓起外套就往外衝。醫院走廊的風灌進領口,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所有悲劇發生之前。
製衣廠門口早已圍得裡三層外三層。賀穗宜擠開人群,就看見幾個穿著黑棉服的男人正踹著廠門,為首的刀疤臉手裡把玩著彈簧刀,眼神陰鷙地盯著縮在一旁的賀棟梁和尚可。
“賀老板,明人不說暗話,”刀疤臉吐了口唾沫,“三萬塊,五天之內還清。少一分,這廠子的機器,你家的彩電冰箱,我全拉走抵債!”
賀棟梁嘴唇哆嗦著,手裡的煙卷掉在地上:“再寬限幾天就幾天這批貨一出手”
“貨?”刀疤臉嗤笑一聲,踹了腳旁邊堆著的紙箱,“就這壓箱底的破爛?送給乞丐都嫌占地方!我告訴你,五天後我帶兄弟來拿錢,見不到錢,彆怪我不客氣!”
尚可死死拽著丈夫的胳膊,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看見衝過來的賀穗宜,眼淚瞬間決堤:“穗穗,你咋來了?”
賀穗宜衝到父母身前,擋在他們麵前,直視著刀疤臉:“錢我們會還,但你要是敢動我爸媽一下,我拚了命也讓你好看!”
他的目光掃到剛衝過來的賀穗宜,眼睛一亮,上下打量著她蒼白卻難掩精致的臉蛋,露出不懷好意的笑:“你家這丫頭長得倒是水靈。廠子我們要著也麻煩,要不這樣——”
他故意拖長語調,看著賀棟梁驟然緊繃的臉,一字一句道:“讓你閨女跟我們走,這三萬塊債,就算一筆勾銷了。”
北風卷著雪沫子打在人臉上,像小刀子割肉。製衣廠門口,刀疤臉的話音剛落,賀穗宜正想再頂回去,人群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帶著喘。
“穗穗!小姨!小姨夫!”
是周若水。
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臉頰凍得通紅。賀穗宜一眼就認出她。
這是表姐,大姨家的獨生女。
周若水性子向來內斂,說話細聲細氣,平時總愛安安靜靜坐在角落,極少主動往前湊。可此刻,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到賀穗宜擋在父母身前,那雙眼總是怯生生的眸子猛地睜大,竟忘了害怕,幾步衝過來,張開胳膊就擋在了賀穗宜身前。
“你們、你們彆欺負我妹妹!”她聲音發顫,身子都在抖,卻死死繃著背。
賀穗宜心頭一熱,剛想把她拉到身後,旁邊的王大叔突然擠進來,棉襖上的雪粒簌簌往下掉,聲音發顫:“穗丫頭,你爸為了湊錢,前兩天先把廠裡那台德國產的鎖邊機押給李老四了!可李老四剛讓人捎話。”
“他兒子昨晚把機器拆了當廢鐵賣,錢全扔賭場裡了!”
“哐當”一聲,尚可手裡的布包掉在地上,腿一軟,扶住旁邊的木樁才沒倒下,眼淚砸在凍硬的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機器是你爸當年托人從廣州帶回來的,花了半年積蓄!上次醫生說,你爸的病拖不得了……”
賀穗宜渾身一涼,像被冰水從頭頂澆到腳底。那台鎖邊機她認得,黃銅零件擦得發亮,老賀總說“這機器能頂半個好裁縫,廠裡八成的細活都靠它。”
上一世老賀就是因為丟了這台機,斷了最後的念想,才在催債聲裡犯了心梗。
刀疤臉見狀,嗤笑一聲,目光掃過擋在前麵的周若水,眼裡又泛起那種不懷好意的光:“喲,這還有個送上門的?既然你妹妹不樂意,那換你也行。你跟我們走,三萬塊債,一樣勾銷。”
“你做夢!”賀穗宜猛地拽過周若水,把她護在身後,“我表姐是來走親戚的,跟這事沒關係!”
“沒關係?”刀疤臉旁邊的黃毛小弟獰笑著往前湊,“在這兒的,就沒有沒關係的!”說著就要去拽周若水的胳膊。
“彆碰她!”周若水不知哪來的勁,甩開賀穗宜的手,又擋了上去,“要、要抓就抓我,放了我妹妹……”媽媽不在了,小姨一家就是她唯一的家人了。
就是這一瞬的混亂,賀穗宜瞅準機會,身子一矮,從旁邊堆著的工具箱裡摸出一把用來裁布的剪刀——是早上工人急著跑,落在這兒的。她攥緊剪刀,猛地直起身,對著刀疤臉吼:“滾開!”
刀疤臉的小弟們先是一愣,隨即哄堂大笑。
“小姑娘家家的,拿把剪刀嚇唬誰?”
“這玩意兒能剪布,還能殺人不成?”
刀疤臉也笑了,吐掉嘴裡的煙蒂:“趕緊把剪刀扔了,不然哥哥們動手,可就沒輕沒重了。”
賀穗宜沒說話,眼神陡然變得狠厲。下一秒,她反手一揚,“哢嗒”一聲打開剪刀,鋒利的刃口“唰”地貼在了自己脖子上。
“穗穗!”尚可尖叫一聲,瘋了似的想衝過來,被賀棟梁死死按住,他自己的臉也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周若水嚇得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淌:“妹妹!你快把剪刀放下!彆嚇姐姐!你彆犯傻!”
刀疤臉臉上的笑僵住了。
千禧年初的冬天,街上人來人往,鄰裡街坊都在旁邊看著。真鬨出人命,就算他們是混黑道的,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這年代,逼死了人,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了,警察也不會輕易放過。
“你、你瘋了?”刀疤臉的聲音沉了沉,“不就是三萬塊嗎?至於拿命賭?”
“怎麼不至於?”賀穗宜的聲音發顫,卻異常清晰,“我爸得了心梗,醫生說再拖就沒救了;我媽是個弱女子,連桶水都拎不動。這廠子是我們一家的命根子,你們要毀了它,就是要我們的命!”
她舉著剪刀的手穩了穩,刃口已經在脖子上壓出一道紅痕:“現在,放了我表姐。要麼,我今天就死在這兒,讓你們一分錢拿不到,還得背個逼死人命的名聲;要麼,你們五天後來,我湊夠錢還你們。”
“要是湊不夠,我跟你們走,抵這三萬塊債。”
寒風卷著她的話,砸在每個人耳朵裡。旁邊的街坊們開始竊竊私語,看向刀疤臉的眼神裡多了幾分鄙夷和警惕。
刀疤臉盯著賀穗宜那雙豁出去的眼睛,又掃了眼地上哭成淚人的周若水,還有旁邊捂著胸口、臉色慘白的賀棟梁,喉結動了動。
他沒想到,這看著水靈靈的丫頭,竟是個硬茬。
“行。”半晌,他啐了口唾沫,衝小弟們使了個眼色,“算你狠。我再寬你們五天。五天後見不到錢……”他沒說完,但那眼神裡的陰鷙,誰都懂。
說完,他揮了揮手,帶著一群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人群散去,賀穗宜手裡的剪刀“哐當”落地,腿一軟,被撲過來的尚可緊緊抱住。
“傻丫頭!你嚇死媽了!”尚可的哭聲裡全是後怕。
周若水爬過來,摟住賀穗宜的胳膊,哭得抽噎不止。賀棟梁蹲在地上,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不知是哭還是笑。
賀穗宜環顧四周,剛想開口說什麼,腦海裡突然響起急促的電子音:
【嘀——嘀——嘀——!緊急任務!五天內必須清空所有積壓庫存!每拖延一小時扣罰兩百!完成立刻到賬三萬元!倒計時:119小時 59分 59秒!】
三萬元!賀穗宜猛地抬起頭,眼裡瞬間迸出光來,這錢來得簡直像是救命稻草!她抹掉眼淚,深吸一口氣扶住他們的胳膊,聲音帶著哽咽,卻透著一股篤定:“爸,媽,彆垮!”她又握住表姐的手:“這批貨一定能賣掉,錢我來想辦法,咱們一定能渡過這關!”一到家,賀穗宜就紮進房間,拿出紙筆寫寫算算。賀棟梁和尚可雖心疼女兒身體,可工人工資和廠子前途壓得人喘不過氣,也沒多問。
“賀叔叔,尚阿姨在家嗎?”
隔著兩道門,賀穗宜也聽出是發小林韻清。上輩子,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上學、玩耍、搗蛋樣樣同步。高考後,賀穗宜對枯燥課本沒興趣,父母又寵著,便沒再讀書。林韻清則去了本地大學讀會計。
如今回想,賀穗宜隻恨自己當年蠢。可事已至此,再悔也無用。
當初她和海歸男來往時,林韻清就覺得那男人不對勁,勸過她好幾次。可那時的賀穗宜被愛情衝昏了頭,半句也聽不進。一來二去,矛盾漸多,兩人關係也淡了。
上一世,她死後,林韻清在葬禮上哭暈過去,後來還偷偷幫過父母不少。
這一世再聽見林韻清鮮活的聲音,賀穗宜眼眶一熱。
活著,真好。
林韻清是從醫院過來的,聽說她出院,拎著水果就趕來了。她設想過無數次見麵的場景,總覺得會尷尬,畢竟上次不歡而散。可真見到賀穗宜蒼白消瘦的臉,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殺千刀的海歸男,心腸怎麼這麼毒!林韻清在心裡暗罵。
賀穗宜見她哭了,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她,哽咽著道歉:“對不起清清,我該聽你的,不該跟你吵……對不起。”這句道歉,是替上一世的自己,也是替這一世。
……
“你們家的事……我攢了點錢,不多,是點心意。”林韻清說著就要掏錢。
“不用。”賀穗宜按住她的手,“真不是跟你客氣,我家還沒到那步。”她頓了頓,“而且我想到辦法了。”
“什麼辦法?”賀家廠子的事,街坊鄰居早有耳聞,也不用多解釋。
“現在麻煩的是那近萬件大衣和牛仔加厚褲。成本高,定價也高,鄉鎮批發市場未必收。我想著年關近了,不如找需要發員工福利、勞保用品的工廠或單位合作,賣給他們。”
賀穗宜從小機靈,能想出這法子不奇怪。隻是想出辦法是一回事,做成又是另一回事。
“你覺得我這個想法怎麼樣?”賀穗宜睜著漂亮的大眼睛盯著沉思的林韻清看。
“可行,但你有把握賣出去嗎?”
“害,不試試怎麼知道?”
“好!我陪你!”兩人都是潑辣性子,想到就做。要不是尚可攔著,此刻怕是已經出門找合作了。
飯桌上,賀穗宜把想法跟父母說了。兩人雖擔心她的身體,可看著女兒眼裡的光,終究點了頭。
“清清,剩下的貨未必能全通過合作賣掉,要不咱們推個車去商場門口賣?”賀穗宜咬著筷子說。
“可以啊!”林韻清覺得這主意好,“商場裡的商販都是賺差價,咱們是源頭直銷!”
第二天一早,賀穗宜和林韻清先去了工廠。
賀棟梁為減少損失,已經讓廠子停了大衣和加厚褲的生產。
管倉庫的吳忠把兩人領進庫房,裡麵堆著的就是那批積壓的貨。
兩人隨手翻了幾件,摸了摸料子,質量是真好,顏色也好看。
衣服的品質給了賀穗宜極大的信心。她就不信,這麼好的貨賣不出去。
“咱們不能空著手去談,得帶兩件樣品吧?”林韻清說。
賀穗宜點頭:“不光要帶,還得穿。”
“穿?”
“咱們倆一米七的個子,穿什麼不好看?這不就是現成的模特?”賀穗宜早想好了。
吳忠領她們進去後就出去了,也不知道裡麵在忙活什麼。
等兩人出來,外麵等著的工人都看直了眼。
愛美的嬸子們圍上來,拉著兩人轉圈圈:“哎呦,這是哪家的小美女啊?”
人群裡,黃嬸子伸手拂過賀穗宜大衣的領口,笑著附和:“瞧這版型,穿在身上多精神!”說這話時,她的目光越過喧鬨的人群,飛快地朝倉庫門口瞥了一眼,眼神裡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