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陳年木頭黴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甜氣味,狠狠砸在停屍房的瓦片上。聲音密集得讓人心慌,仿佛無數隻濕透的鬼手在頭頂瘋狂抓撓。
油燈的火苗在穿堂而過的陰風裡劇烈搖晃,光影隨之扭曲、拉長,在斑駁潮濕的牆壁上投射出幢幢鬼影,像一群無聲起舞的魑魅魍魎。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死死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停屍房特有的、深入骨髓的陰冷和濃重的屍臭。
蘇硯縮在角落一張吱呀作響的破竹凳上,身上那件灰撲撲、打著好幾塊深色補丁的仵作短衫,被角落裡滲進來的冷風一吹,緊緊貼在身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寒意像無數根細針,順著脊椎骨一路往下紮。他下意識地搓了搓幾乎凍僵的手指,視線卻牢牢鎖定在房間中央那具蓋著破草席的僵硬軀體上。
旁邊,老仵作王瘸子正唾沫橫飛,聲音在雨聲的間隙裡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看這臉色青紫,四肢僵硬如冰棍,指甲縫裡還帶著霜花子兒!這還用細查?明擺著就是夜裡灌多了西北風,凍成冰坨子挺屍了!老天爺收人,乾淨利索!”
王瘸子一邊說著,一邊用他那根油膩膩的棗木短煙杆,不耐煩地敲了敲冰冷的停屍床沿,發出篤篤的悶響,仿佛在給這場簡陋的死亡鑒定敲下最終的定音錘。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上,寫滿了“經驗豐富”的篤定和一絲處理麻煩的煩躁。
周圍的幾個臨時幫工,都是些膀大腰圓的粗漢子,聞言紛紛點頭,臉上是如釋重負的表情。對他們來說,一個凍死的倒黴蛋,遠比什麼凶殺毒殺要省心得多,至少不用擔驚受怕,怕惹上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煩。早點蓋棺定論,早點領了那幾枚銅板的辛苦錢回家喝碗熱乎的,才是正經。
“王頭兒說得在理!”
“可不嘛,這鬼天氣,凍死個把醉漢,常有的事兒!”
“趕緊報上去結案得了,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壽!”
附和聲在潮濕的空氣中嗡嗡作響,帶著急於逃離此地的迫切。
角落裡,蘇硯卻微微皺起了眉頭。記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泛起混亂而冰冷的漣漪。前一刻,他還在實驗室明亮的無影燈下,對著複雜的毒理分析報告蹙眉;下一刻,意識就被塞進了這個叫“蘇硯”的倒黴蛋軀殼裡——一個被顯赫的定遠侯府徹底厭棄的庶子,發配到這陰森醃臢的義莊停屍房,乾著最下賤的仵作行當。
這落差,比從雲端直接栽進糞坑還刺激。
王瘸子的結論,像一根尖銳的針,狠狠刺破了他混亂的意識表層。凍斃?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讓他對屍臭和陰冷極度不適,胃裡一陣陣翻江倒海,但屬於法醫蘇硯的那部分靈魂,卻瞬間被一種近乎職業病的質疑本能所攫取。
不對勁。
凍死者的確會有屍僵和皮膚青紫,但……那死者的臉色,青得發烏,隱隱透著一絲詭異的藍調,絕非單純的低溫凍傷能解釋。那所謂的“霜花”,在搖曳昏暗的油燈下,似乎也閃爍著一星半點過於晶瑩的反光,不像自然的冰晶。
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著他。蘇硯猛地吸了一口混雜著屍臭和黴味的冰冷空氣,壓下喉嚨口的惡心感,霍然從那張快散架的竹凳上站了起來。
“等等!”他的聲音在嘈雜的雨聲和幫工的議論聲中顯得有些突兀,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顫抖。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唰地一下,全釘在了這個平時沉默寡言、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角落棄子身上。王瘸子那雙渾濁的老眼眯了起來,像刀子一樣剮過蘇硯那張蒼白清瘦的臉,裡麵充滿了被打斷權威的不悅和毫不掩飾的輕蔑。
“蘇小子?你瞎嚎什麼?這兒有你插嘴的份兒?”王瘸子嗤笑一聲,煙杆又重重敲了一下床沿,“毛都沒長齊,也敢質疑老子幾十年驗屍的眼力?滾一邊涼快去!”
幫工們也跟著哄笑起來,眼神裡充滿了看傻子似的揶揄。
蘇硯沒理會那些嘲弄的目光,他走到停屍床邊,無視了王瘸子那幾乎要噴火的眼神,也強壓著胃裡再次翻湧上來的不適。他伸出兩根手指,動作帶著一種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精準和冷靜,小心翼翼地翻開了死者一隻緊閉的眼瞼。
眼球暴露在昏黃的油燈光下。瞳孔散大,固定,這並不奇怪。但蘇硯的目光,卻死死鎖定了眼球結膜下方那極其細微的、呈放射狀分布的鮮紅色點狀出血點!
王瘸子湊過來,順著他的動作瞥了一眼,隨即發出一聲更加響亮的嗤笑:“嘁!這有啥稀罕?凍死的人,眼珠子充血,脹破些小血絲兒,老子見得多了!少見多怪!”
“不,不是單純的充血破裂。”蘇硯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窗外的雨聲,“這叫‘結膜下點狀出血’,成因很多,但凍死導致的,通常伴隨嚴重的組織壞死,出血點不會這麼清晰、密集,而且分布不會這麼局限。”他頓了頓,指尖微微用力,將那眼皮撐開得更大些,讓那一片細密的出血點在燈光下暴露得更清晰,“您再仔細看看這分布形態,像不像被什麼東西從內部壓迫、撕裂了微血管?”
王瘸子被他這一連串陌生的名詞和篤定的語氣噎了一下,老臉有些掛不住,梗著脖子吼道:“壓迫?撕裂?放屁!人都凍硬了,哪來的壓迫?你小子在這屍房裡待幾天,就敢裝神弄鬼,胡謅些狗屁不通的詞兒唬人?什麼‘結膜下點狀出血’?老子聽都沒聽過!還‘冰晶壓迫視神經’?我看是你腦子被門夾了!”
“冰晶壓迫視神經?”蘇硯重複了一遍王瘸子氣急敗壞下口不擇言的話,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一種冰冷的譏誚,“王老,您這推斷,才是真正的‘胡扯’。”
“你!”王瘸子氣得渾身發抖,煙杆指著蘇硯的鼻子,臉漲成了豬肝色,“反了!反了天了!你個小雜種……”
周圍的幫工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頂撞驚呆了,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哄笑聲。在他們看來,一個侯府丟出來的棄子,居然敢指著鼻子罵經驗豐富的老仵作“胡扯”,這簡直是耗子舔貓屁股——找死!而且死得滑稽透頂。
“哈哈哈,聽見沒?蘇小子罵王頭兒胡扯!”
“哎喲,樂死我了,這小子是凍傻了吧?”
“還‘冰晶壓迫’?我看是這小子想女人想瘋魔了,把眼珠子當啥了吧?哈哈哈!”
汙言穢語和放肆的嘲笑在停屍房裡回蕩,衝淡了幾分陰森,卻更添了幾分扭曲的荒誕。
蘇硯對他們的反應置若罔聞。他直起身,目光如同手術刀般銳利,緩緩掃過死者裸露在破草席外的皮膚——那些在燈光下泛著詭異藍紫色光澤的屍斑,以及王瘸子剛才指出的“霜花”。他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單純的凍斃,屍斑應是暗紅色或紫紅色,隨著時間推移才會慢慢變暗。”蘇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那些哄笑,“而這具屍體,屍斑呈現藍紫色,尤其在關節、耳廓這些末梢部位,顏色深得異常。還有這些所謂的‘霜花’……”
他伸出手指,用指甲尖極其小心地刮蹭了一下死者指甲縫邊緣一處特彆明顯的白色粉末狀晶體。那晶體顆粒極其細微,在油燈下卻折射出一點冰藍的冷光。
“自然凝結的冰霜,不會帶有這種光澤。”蘇硯的聲音透著一絲凝重,“而且,你們聞聞這停屍房的味道。”他頓了頓,似乎在仔細分辨空氣中那被屍臭和黴味掩蓋的、極其微弱的一絲氣息,“除了屍臭和黴味,是不是還有一股……很淡很淡的,類似於杏仁被碾碎後的那種苦味?”
王瘸子和幫工們都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停屍房的氣味複雜濃烈,但被蘇硯這麼一提醒,似乎……在那些令人作嘔的味道深處,真的有那麼一絲若有若無、極其陌生的微苦氣息,像是被什麼東西強行壓製住了。
“故弄玄虛!”王瘸子強壓下心頭一絲莫名的驚疑,色厲內荏地吼道,“什麼杏仁味?老子隻聞到死人氣!你小子再敢妖言惑眾,信不信老子現在就大耳刮子抽你!”
蘇硯不再爭辯。他轉過身,走向自己那個放在角落、幾乎沒人留意的破舊藤條箱。箱子很舊,邊角都磨得發白,上麵還沾著些不明汙漬。他打開箱子,在一堆同樣破舊的衣物和幾本發黃卷邊的藥書下麵摸索著。
幫工們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王瘸子也眯著眼,帶著看戲的嘲弄盯著他。
隻見蘇硯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個……造型極其古怪的東西。
那是用幾塊打磨得異常光滑的薄銅片和透明水晶(更像是某種純淨度極高的天然水晶碎片)拚接起來的物件,中間還用蜂蠟仔細地密封著。銅片和水晶被巧妙地彎折、固定,形成了一個粗糙的圓筒狀結構,一端嵌著一塊很小的、打磨得凹凸不平的水晶片,另一端則是一個小小的、淺淺的銅凹槽。結構簡陋得可憐,與現代精密的顯微鏡比起來,簡直是石器時代的產物。但蘇硯捧著它的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這是他穿越過來後,憑著記憶和能找到的最簡陋材料,花了近半個月時間,在無數個不眠的夜晚,忍受著蚊蟲叮咬和油燈的煙熏火燎,一點點打磨、調試出來的“單筒簡易顯微鏡”。鏡片打磨得手指都磨破了好幾層皮,才勉強達到能用的程度。這玩意兒,是他在這陌生世界安身立命、甚至翻身的唯一指望,也是他法醫靈魂在這蒙昧時代不肯熄滅的微弱火種。
“裝神弄鬼!拿個破銅爛鐵當寶貝?”一個幫工嗤笑道。
“怕不是從哪個墳頭刨出來的陪葬品吧?晦氣!”另一個幫工啐了一口。
蘇硯對他們的嘲諷充耳不聞。他走到油燈旁,借著那點昏黃的光線,用小刀極其小心地從死者指甲縫裡刮下一點點帶著藍色光澤的粉末,放在一片他事先準備好的、極其乾淨(用蒸餾水反複衝洗過)的薄薄透明魚鰾上。然後,他用一根削尖的細竹簽,蘸取了死者脖頸處傷口邊緣極其微量的、顏色明顯比正常血液深得多的凝固血塊。
他的動作穩定而精準,與周圍粗鄙的環境形成強烈的反差。他將那兩片承載著微量樣本的魚鰾薄片,分彆放進了顯微鏡銅凹槽的載物位置。
在眾人或鄙夷、或好奇、或等著看更大笑話的目光注視下,蘇硯深吸一口氣,將眼睛湊近了那簡陋顯微鏡的目鏡端。他調整著銅筒的角度和載物片的位置,手指在粗糙的銅片上移動,動作帶著一種令人屏息的專注和熟練。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隻有窗外嘩啦啦的雨聲,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油燈的火苗還在不安地跳動。
幾息之後,蘇硯猛地抬起頭。他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兩簇在寒夜裡點燃的幽藍鬼火,裡麵燃燒著一種洞悉真相的、近乎冷酷的光芒。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王瘸子驚疑不定的臉,掃過那些臉上還殘留著嘲弄、此刻卻有些不知所措的幫工。
“看清楚了?”蘇硯的聲音低沉,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停屍房裡沉悶的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死者指甲縫裡的粉末,在放大後,呈現規則的多麵體結構,棱角分明,折射藍光,絕非自然冰霜!而血液樣本……”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要讓自己的話更具分量,也讓那冰冷的真相在眾人心中沉得更深。
“血液裡……密布著極其微小的、針尖狀的、閃爍著幽藍色的結晶!”
他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如同重錘敲打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這不是凍斃!”蘇硯斬釘截鐵,聲音陡然拔高,在狹小的停屍房裡激起回響,“這是中毒!劇毒!”
他猛地一指那簡陋顯微鏡的銅筒,指尖似乎都帶著寒意:“這種毒,我雖未親眼見過,但在一本海外奇毒圖譜上見過記載!其毒發症狀,便是體表生藍紋,血液凝晶,隱帶苦杏仁氣!它有一個名字——”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吐出三個冰冷如刀鋒的字:
“寒!潭!淚!”
這三個字,如同三塊巨大的寒冰,被狠狠砸進了停屍房渾濁的空氣裡。瞬間,所有的哄笑、嘲弄、竊竊私語,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掐斷!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隻有窗外瓢潑的暴雨,更加瘋狂地敲打著屋頂和窗欞,嘩啦啦的聲響在突然凝固的空氣中顯得異常刺耳和龐大,仿佛要將這間小小的停屍房徹底淹沒。
王瘸子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先是僵住,隨即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蘇硯手中那個古怪的銅筒,仿佛看到了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他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寒……寒潭淚?”一個膽子稍大的幫工,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那不是江南那邊……傳說中……沾之即死、神仙難救的……絕毒嗎?”
這個名字,像一道帶著死亡氣息的符咒,瞬間喚醒了這些粗漢記憶深處最恐怖的傳說。寒潭淚!據說產自南疆十萬大山深處某個毒瘴彌漫的寒潭,其毒霸道無比,中之者血液凍結,體生藍紋,死狀極其詭異淒慘。更重要的是,這種毒極其罕見,非大勢力、大仇怨不可得!能用到這種毒的人……豈是他們這些螻蟻能招惹的?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剛才還囂張嘲笑的幫工們,此刻麵無人色,眼神驚恐地互相看著,身體不由自主地向門口方向瑟縮,仿佛離那具屍體和那個捧著“妖物”的蘇硯越遠越好。整個停屍房的氣氛,從荒誕的鬨劇,驟然跌入冰窟,沉重得讓人窒息。
王瘸子像是被“寒潭淚”三個字徹底抽乾了力氣,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指著蘇硯,手指抖得像秋風中的枯葉:“你……你……你這孽障!胡言亂語!禍從口出!你想害死我們所有人嗎?!”
就在這時——
砰!!!
停屍房那扇本就搖搖欲墜、被雨水泡得發脹的木門,猛地從外麵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撞開!碎裂的木屑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泥漿,如同霰彈般進來!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豆大的雨點,毫無阻礙地灌入,瞬間吹得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幾欲熄滅,牆壁上那些鬼魅般的影子瘋狂亂舞。
門口,赫然站著四個身影!
他們穿著玄黑色的勁裝,外罩著同樣墨色的油布鬥篷,雨水順著鬥篷的邊緣不斷淌下,在門檻處積成一灘黑水。鬥篷的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能看到冷硬的下頜線條和緊抿的薄唇。腰間挎著製式的長刀,刀鞘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烏沉沉的冷光,一股鐵血肅殺的氣息,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刺破了停屍房內剛剛升起的驚懼,帶來了更深沉、更令人絕望的壓迫感!
為首一人,身形格外高大魁梧,雨水順著他鬥篷的褶皺流下,滴落在地上,發出嗒、嗒的輕響,在這死寂中卻如同催命的鼓點。他沒有摘下兜帽,隻是微微抬了抬下巴,一道冰冷、毫無感情波動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狼藉的室內,掃過驚惶如鵪鶉的幫工,掃過麵如死灰癱在牆角的王瘸子,最後,如同兩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無誤地釘在了房間中央——那個手裡還捧著簡陋銅筒、臉色蒼白卻挺直了脊背的少年身上!
“誰是蘇硯?”低沉嘶啞的聲音響起,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不容置疑,也……不給任何活路。
是侯府的侍衛!
定遠侯府!那個將他如垃圾般丟到此地的龐然大物!
一股冰寒徹骨的絕望,瞬間攫住了蘇硯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完了!侯府的人!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是因為自己剛才那番“寒潭淚”的驚人之語?還是……這具屍體本身,就是侯府不能見光的秘密?無論哪種,他蘇硯,一個被家族厭棄的棄子,撞破了這等隱秘,結局隻有一個——死!
王瘸子和幫工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噗通噗通跪倒一片,頭磕在地上,抖得如同篩糠,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那為首的侍衛頭領,冰冷的視線在蘇硯臉上停留了兩秒,似乎在確認目標。隨即,他微微側頭,對著身後做了一個極其簡單的手勢。
唰!
他身後的三名侍衛,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殺戮機器,瞬間拔出了腰間的長刀!雪亮的刀鋒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下劃出三道刺目的寒芒,帶著割裂空氣的銳響,直指蘇硯!
冰冷的殺氣,混合著門外的風雨寒氣,如同無數把鋒利的鋼針,瞬間刺透了蘇硯單薄的衣衫,紮進他的骨髓深處!
死亡,從未如此之近!
蘇硯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的本能卻讓他下意識地繃緊了每一寸肌肉,手指死死攥住了那個簡陋的銅筒顯微鏡,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卻帶不來一絲暖意。逃?在這四個明顯是侯府精銳侍衛的包圍下,在這狹小的停屍房裡,無異於癡人說夢!反抗?他這具營養不良的身體,恐怕連對方一刀都接不住!
他甚至能清晰地聞到對方刀鋒上散發出的、淡淡的保養刀油混合著鐵鏽的冰冷氣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就在這千鈞一發、連心跳都仿佛要停止的瞬間——
“住手!”
一個清脆、急促,甚至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驕橫的女聲,如同劃破厚重雨幕的一道閃電,猛地從停屍房外的風雨黑暗中傳來!
緊接著,一道纖細卻異常迅捷的身影,裹挾著風雨的氣息,猛地從被撞開的門口衝了進來!
來人同樣披著防雨的鬥篷,但那鬥篷的料子明顯華貴許多,是上好的墨綠色錦緞,邊緣還滾著一圈精致的銀線刺繡。兜帽因為劇烈的奔跑而滑落下來,露出一張年輕女子的臉龐。
她的臉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寒夜裡的星辰,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傲和此刻毫不掩飾的急切。雨水打濕了她鬢邊的幾縷烏發,緊貼在白皙的頰邊,更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脆弱感。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顯然是一路疾奔而來。
她衝進來的勢頭太猛,甚至差點撞到門口一個拔刀的侍衛。那侍衛下意識地想要嗬斥,但在看清來人麵容的瞬間,身體猛地一僵,到了嘴邊的嗬斥硬生生咽了回去,臉上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迅速低下頭,握刀的手也下意識地垂低了幾分。
“大……大小姐?”為首的侍衛頭領也明顯愣住了,冰冷的殺氣瞬間凝固,刀鋒雖然還指著蘇硯,但那股必殺的銳意卻不由自主地消散了大半。他顯然完全沒料到會在這裡、在這種時候,見到這位侯府金枝玉葉般的存在。
大小姐?!定遠侯府的嫡長女?蘇清秋?!
蘇硯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鬆開,劇烈的跳動撞擊著胸腔,帶來一陣陣眩暈。他怎麼會在這裡?她來做什麼?難道……嫌侍衛動手不夠快,要親自來“處理”掉他這個家族恥辱?
蘇清秋根本沒看那些侍衛,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混亂、潮濕、散發著惡臭的停屍房內飛快地掃視了一圈,最後精準地落在了被幾把雪亮長刀指著的蘇硯身上。
她的眼神極其複雜。有毫不掩飾的嫌惡,仿佛看到什麼肮臟不堪的東西;有居高臨下的審視,如同打量一件物品;但最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急迫!
“你就是蘇硯?”她的聲音帶著慣有的頤指氣使,但尾音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不等蘇硯回答,或者根本不需要他回答,蘇清秋猛地抬手指著他,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命令:
“把他帶走!立刻!馬上!”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幾把依舊指著蘇硯的刀,柳眉倒豎,厲聲道,“把刀收起來!我要活的!”
侍衛頭領明顯猶豫了一下:“大小姐,此人……”
“閉嘴!”蘇清秋厲聲打斷他,那張美麗卻此刻顯得有些淩厲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焦躁和不容置疑,“我的話沒聽清嗎?我要活的!立刻把他給我帶走!送到……送到我那邊的‘靜思閣’去!快!”
靜思閣?那是侯府後宅深處,緊挨著大小姐閨房的一處獨立小院!平日除了她的心腹丫鬟,連隻公蒼蠅都飛不進去!此刻,她竟然要把一個下賤的仵作、一個家族棄子,帶到那種地方去?
侍衛頭領和另外三人麵麵相覷,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不解,但侯府嫡長女的命令,他們不敢違抗。猶豫隻是一瞬,為首的侍衛頭領便收刀入鞘,對著蘇硯冷冷吐出一個字:“走!”
兩名侍衛立刻上前,動作粗暴地一左一右架住了蘇硯的胳膊。冰冷的、帶著雨水濕氣的手如同鐵鉗,瞬間傳來的力道讓蘇硯悶哼一聲,感覺骨頭都要被捏碎了。他手中的那個簡陋銅筒顯微鏡,啪嗒一聲掉落在潮濕肮臟的地麵上。
蘇清秋看到那個掉落的銅筒,眉頭似乎極其厭惡地皺了一下,但什麼也沒說,隻是猛地一甩鬥篷,轉身就向外走去,聲音冰冷地丟下一句:
“看緊他!若有閃失,唯你們是問!”
蘇硯被兩個侍衛粗暴地拖拽著,踉踉蹌蹌地跟在蘇清秋身後,衝進了門外無邊無際的風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刺骨的寒意讓他渾身發抖。他最後瞥了一眼身後那如同巨獸口般的停屍房門口——王瘸子癱在牆角,麵無人色,眼神空洞;幾個幫工跪在地上抖如篩糠;地上,那個傾注了他無數心血和希望的簡陋顯微鏡,孤零零地躺在泥水裡,被一隻慌亂的腳無意中踢到了角落的陰影裡,沾滿了汙泥……
他被推搡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前行,視線被雨水模糊。侯府高聳的圍牆在密集的雨線中若隱若現,如同巨獸的脊背。兩側是沉默如鐵的侍衛,前方是那個墨綠色鬥篷、步伐急促的窈窕身影。
她到底想乾什麼?靜思閣……那地方,怎麼看都不像是刑房。難道……蘇硯混亂的腦子裡閃過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隨即又被他狠狠掐滅。不可能!這比直接殺了他還離譜!
一路無言,隻有風雨的咆哮和踩踏泥水的噗嗤聲。穿過重重森嚴的門戶,繞過曲折的回廊,空氣裡那股停屍房的惡臭終於被侯府深宅特有的、混合著名貴熏香、草木氣息和一種無形威壓的複雜味道所取代。侍衛的腳步停在了一處僻靜院落的月洞門前。
門楣上掛著一塊小小的匾額——“靜思閣”。門口守著兩個穿著水綠色比甲、麵容緊繃的俏麗丫鬟,看到蘇清秋和蘇硯一行人,臉上都露出了掩飾不住的驚詫和一絲慌亂。
“在外麵守著!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蘇清秋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聲音依舊冰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她腳步不停,徑直穿過小小的庭院,推開了正房那扇緊閉的、散發著淡淡檀木清香的雕花房門。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血腥氣,如同熱浪般猛地撲麵而來!瞬間衝散了庭院裡的草木清香,也狠狠撞進了蘇硯的鼻腔!
他被身後的侍衛粗暴地推進了房間。
房間布置得極其雅致,紫檀木的家具,精美的瓷器,牆上掛著淡雅的山水畫,處處透著侯府千金的閨閣氣息。然而此刻,這雅致卻被一種沉重、壓抑的死亡陰影所籠罩。
地上,散落著染血的布巾,還有打翻的藥碗碎片,褐色的藥汁潑灑在光潔的地板上,觸目驚心。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正是從這裡散發出來。
房間最裡麵,一張掛著素色紗帳的拔步床上,隱約可見一個人影。兩個穿著同樣水綠比甲的丫鬟正焦急地守在床邊,不停地用濕毛巾擦拭著什麼,其中一個還在低聲啜泣。
蘇清秋猛地扯下自己濕透的鬥篷,隨手扔在地上,幾步衝到床邊,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尖利和急迫:“她怎麼樣了?!”
一個年長些的丫鬟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和絕望,聲音帶著哭腔:“回小姐,小荷……小荷她……快不行了!剛才又嘔了一大口血,全是黑的!張大夫開的藥灌下去就吐,根本……根本止不住啊!脈搏……脈搏都快摸不到了……”
蘇清秋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那雙星辰般的眼眸裡,瞬間布滿了血絲和一種瀕臨瘋狂的恐懼。她猛地轉過身,動作快得像一道閃電,幾步就衝到剛剛站穩、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蘇硯麵前。
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雨水和名貴熏香的獨特氣息瞬間逼近。
蘇硯甚至能看清她因為極度緊張和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胸口,能看清她濕漉漉的睫毛下,那雙漂亮眼睛裡此刻燃燒的、孤注一擲的火焰——那不是情愫,而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瘋狂!
下一秒,一隻冰冷而纖細、卻帶著驚人力量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抓住了蘇硯濕透的前襟!
蘇清秋那張近在咫尺的、美麗卻因絕望而扭曲的臉龐,死死盯著蘇硯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滾燙的、不容置疑的威脅和最後一絲渺茫的希冀:
“治好她!”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指甲幾乎要隔著濕透的布料掐進蘇硯的皮肉裡,“聽見沒有?蘇硯!治好我的小荷!”
她用力搖晃著蘇硯,仿佛要把自己的意誌強行灌入他的身體。
“否則……”她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徹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舔過蘇硯的耳膜,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我讓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