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
無妄大師踏著木屐走進佛堂,袈裟掃過地麵,帶起微塵。
他看著那盞青燈,又看了看蒲團上的人,聲音輕得像落雪。
“施主還在等?”
他抬眼,眸子裡隻有青燈的光,啞聲道:“求百年。”
“百年何用?”大師將一盞熱茶放在他麵前,水汽氤氳了兩人的眉眼,“塵緣已儘,世間因果,自有定數。”
“用我的壽元換。”他指尖停在佛珠的某一顆上,那是她當年最喜歡的佛頭珠,“換她……一線機緣,換她來世平安喜樂。”
大師拿起茶盞,吹了吹浮沫,茶煙在青燈旁繚繞:“施主見過‘拈花微笑’的壁畫麼?”
他抬頭,眼底的紅血絲混著執念:“世尊拈花,迦葉微笑,心印相傳而已。”
“然迦葉傳法,終有涅槃之日。”大師將茶碗推到他麵前,“你守著這盞燈,究竟是傳她生機,還是困自己於執念?”
他沉默著,指尖用力,佛珠勒得掌心生疼。
“她與至親至愛良善至極,心地純良。”他聲音發顫,像被寒風凍裂的木柴,“然死於陰謀,死於算計,屍骨未寒時,仇家仍在慶功宴飲。這般冤屈,這般不該!佛若見了,也該垂憐;佛若見了,也該悲憫。”
大師放下茶盞,看向佛龕上的佛像,金身在青燈裡明明滅滅:“你可知,須菩提問如何降伏其心,世尊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你住於‘救她’之念,與住於‘恨仇’之念,又有何異?”
“不同。”他抬頭,眼底有微光閃動,“我不求降伏,隻求她重來。”
大師敲響木魚,咚的一聲,震得香灰簌簌落下。
“施主聽過‘寒山問拾得’麼?拾得說‘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因果自有輪回,你強要逆天,終會讓她的來世,也染上你的執念。”
他沒說話,隻是將佛珠又撚過一顆。
青燈的火苗跳了跳,映得他眼底的紅痕愈發清晰。
“你等她,她或許也在等你。”大師站起身,袈裟在青燈裡投下長長的影,“隻是這等待,未必是同一條路,同一段時光。你求來的因果,最終未必如你所願。”
風從窗縫裡鑽進來,青燈的火苗猛地晃了晃,險些熄滅。
他伸手護在燈前,掌心的溫度透過氣流傳給火苗,那點光亮又穩穩地燃了起來。
“燈滅了,還能再點。”他低聲說著,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佛祖聽。
無妄大師走到佛堂門口,回頭看了一眼那盞青燈,看了看蒲團上執拗的身影,輕輕歎了口氣。
“青燈照古佛,百年一燈燼。”他的聲音混著寺外的風聲,縹緲得像讖語,“你種的因,會結她的果,隻是這果,需她自己嘗。”
青燈的光暈裡,大師的聲音輕得像香霧。
佛堂的鐘聲從遠處傳來,他重新垂下眼,將額頭抵在念珠上。
忘川河畔的風總是涼的,卷著彼岸花的碎影,拂過她飄蕩的魂魄。
她在此飄蕩了十日。
陰差拄著鐵鎖,站在奈何橋頭,看著她依舊遲遲不肯踏上石階。
“魂魄滯留陰間,不合天道規矩。”陰差的聲音像從千年冰窖裡撈出來的,帶著穿透魂魄的涼意,“你的陽壽早已儘了,陽間的恩怨情仇,到了這裡該了斷了。為何遲遲不肯去投胎?”
她飄在河岸邊,身影半透明,指尖劃過冰涼的河水:“我還有仇沒報,那些人惡人,還在陽間逍遙,我心有不甘!我在死時發過誓,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們!”
河水“咕嘟”冒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水底翻湧。
陰差低笑一聲,鐵鎖在掌心轉了個圈:“誰說沒人替你報仇?”
她猛地抬頭,魂魄都晃了晃。
“誰?我的至親至愛都屍骨未寒,先我而去,誰還會替我報這血海深仇?”
陰差不言,鐵索輕磕石階,源源不斷的魂魄飄過。
“你死後三月,有人在你墳前立了碑,碑上沒刻其它,隻刻了‘故人長命’四個字,日日添酒掃塵,自言自語,風雨不歇。”陰差看著她,“這般心意,來世,你當做何報答?”
她沉默片刻,河水映出她模糊的麵容:“他若先我而死,我便在他墳前也立一塊碑,歲歲掃塵,不叫荒草覆了碑石。”
“不夠。”陰差搖頭,鐵鎖嘩啦輕響,“你屍骨未寒時,他提劍闖了仇家府邸,殺得血流成河。那日血染素衣,連劍穗都浸成了紅的,替你報了這血海深仇。來世,你又當做何報答?”
她的魂魄微微顫抖,像是被風卷得不穩:“他若遭了難,我便手持利劍,不讓仇家挫骨揚灰,用仇人的血染儘素衣,祭奠他。日日護他墳塋,不讓野狗啃食,不讓他孤苦伶仃。”
陰差忽然停了動作,目光穿過忘川的霧氣,仿佛望到了陽間的古寺:“你可知,你魂魄離體那日,他便棄了功名權勢,入了古寺。”
“入古寺做甚?”
“粗茶淡飯,日日青燈伴佛求百年,求佛祖換你一線生機,為你求壽元,哪怕來世再曆苦難,也要讓你重投人世,手刃血仇。”
她僵在原地,河水從她魂魄中穿流而過,帶不走突如其來的酸澀。
陽間的風、墳前的酒、染血的衣、古寺的燈……這些畫麵在她腦海裡碎成光點,卻拚湊不出那人的模樣。
“他……”她聲音輕得像歎息,“他為何要這樣做?”
陰差沒答,隻問:“這般付出,你又當做何報答?”
河畔的彼岸花簌簌作響,她望著陽間的方向。良久,她輕聲道:“他若先我一步走了,我便尋一座古寺,青燈古佛,伴他牌位百年。他為我求一世生機,我便為他守一世安寧,直到魂魄消散,也不離開佛前半步。”
陰差收起鐵鎖,轉身走向橋頭:“癡兒。輪回路上,因果自有定數,你且記著今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