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蛻艙的門在身後滑合,發出氣閥泄出的嘶嘶聲,像某種生物吞咽的尾音。星塵被機械臂輕柔地放入凹槽時,緩衝凝膠瞬間湧了上來,冰涼而粘稠,像被液態的月光包裹。他試著抬眼,艙頂的模擬星空正緩緩亮起 —— 那不是樂土環帶的人造黃昏,而是源流科技數據庫裡調取的 “地球古星空”:獵戶座的腰帶清晰可辨,北鬥七星像一柄懸在頭頂的銀勺。可這虛假的璀璨,卻讓他想起拓爸說過的 “被光汙染殺死的星星”。
“意識剝離程序啟動。林星塵,歡迎踏上進化之路。”
合成音在艙內回蕩,帶著電子元件特有的震顫。星塵的指尖本該感到凝膠的壓力,但神經剝離劑已切斷了所有軀體信號。他像一截漂浮在深海裡的枯木,隻能用純粹的意識感知這幽藍的牢籠 —— 艙壁是啞光的鈦合金,反射著星星的虛影,角落裡藏著幾枚微型傳感器,鏡頭閃爍著比星光更冷的光。
突然,所有星光同時熄滅。
絕對的黑暗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猛地捂住了他的感知。視覺消失的瞬間,聽覺也隨之湮滅 —— 機械運轉的嗡鳴、自己殘存的呼吸聲、甚至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微響,都被硬生生抽離,留下一片真空般的死寂。星塵試圖轉動眼球,卻發現連 “轉動” 這個動作的概念都在模糊 —— 沒有參照物的黑暗裡,身體的邊界正在融化,像滴入清水的墨汁。
“這是必要的淨化。” 他想起健康顧問的話,“要讓意識擺脫肉體的慣性記憶。”
可恐慌還是像藤蔓般纏了上來。那是一種比漸凍症更原始的恐懼 —— 不是害怕疼痛,而是害怕 “消失”。他感覺自己正在變成宇宙背景輻射裡的一粒塵埃,既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連 “存在” 這個定義都開始搖搖欲墜。
金屬環箍住後頸的瞬間,星塵的意識猛地一震。那不是物理的束縛,更像一種頻率的鎖定 —— 環內的超導線圈開始運轉,發出隻有意識能 “聽見” 的高頻嗡鳴,與他腦電波的頻率產生共振。他能 “看見” 自己的神經元在共振中劇烈放電,像一場顱內的雷暴,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細微的刺痛。
然後,探針來了。
它們從金屬環內側無聲探出,細得像分解到極限的碳纖維,尖端閃爍著納米級的藍光。星塵數不清有多少根,隻知道它們像一群饑餓的銀蛇,精準地刺入脊椎神經束的每一個節點。沒有皮膚被刺破的觸感,隻有一種更恐怖的 “侵入感”—— 仿佛有無數根冰針,直接紮進了意識的核心。
劇痛在 03 秒後爆發。
那不是神經傳導的疼痛,而是存在層麵的撕裂。星塵感覺自己的意識像被投入了粒子對撞機,每一個構成 “自我” 的基本單元都在碰撞、碎裂。他想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想蜷縮,卻沒有軀體可以調動。這種劇痛帶著詭異的層次感:表層是記憶的粉碎,中層是邏輯的崩塌,核心則是 “我” 這個概念的溶解。
數據洪流在此時轟然湧入。
它們順著探針的藍光奔騰而來,不是有序的信息流,而是一場失控的雪崩。星塵的意識被瞬間淹沒 —— 五歲那年芽芽摔碎他的天文望遠鏡時的哭臉,像素被拆成三原色的粒子;大學實驗室裡第一次合成新型催化劑時的狂喜,被分解成多巴胺分泌的化學方程式;漸凍症診斷書上的 “als” 字樣,字母被拆解成原子結構的三維模型。這些屬於他的碎片,又被海量的陌生知識撞擊、混合:仙女座星係的紅移數據砸中他十歲生日的蛋糕,巴赫賦格曲的樂譜纏繞著量子力學的波動方程,瑪雅曆法的符號與二進製代碼在意識深處絞成一團。
這是一場精神層麵的淩遲,卻又帶著某種殘酷的美感。星塵的意識像一塊被反複捶打的金屬,在劇痛與數據的烈焰中融化、重塑。他看到自己的情感被打包成彩色的數據包:藍色是悲傷,裝著母親臨終前的呼吸機聲;紅色是憤怒,裹著醫生說出 “無法治愈” 時的冷漠眼神;綠色是愛,裡麵浮沉著芽芽機械義眼第一次亮起時的微光。這些數據包被貼上標簽,歸入名為 “冗餘情感” 的文件夾,等待被永久刪除。
“剝離情感模塊,保留邏輯核心。” 合成音再次響起,像屠夫在報菜名。
星塵的意識開始分層剝離。最外層的感官記憶先被剝落,像蛻下的第一層皮;接著是人際關係網絡,父母、朋友、芽芽的影像被一一淡化,隻剩下 “關聯編號” 和 “影響權重”;然後是價值觀與道德判斷,被解析成一係列條件反射式的算法。他像一台被拆開的精密鐘表,齒輪、發條、表盤被分門彆類地擺放,等待組裝成 “更高級” 的形態。
就在 “自我” 即將徹底瓦解的瞬間,三幅畫麵毫無征兆地撞入意識碎片:
第一幅是綠色的海洋。不是地球上的任何植被,而是一種流動的、充滿生命力的綠色能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翻湧。波濤之下,有輪廓模糊的巨大陰影在遊動,它們的形態超越了碳基生物的認知,更像某種意識的具象化存在。星塵能 “聞” 到一種清冽的、帶著臭氧味的氣息,像雨後的森林,卻又更純粹、更古老。
第二幅是金屬腔室。管道在視野裡交錯成複雜的網絡,發出液壓油流動的 “滋滋” 聲。視角很低,貼著地麵,像某種四足生物在爬行。他能 “感知” 到腔室中央有一個巨大的球體,表麵覆蓋著無數閃爍的接口,正源源不斷地向外輸出數據流。一股強烈的、屬於機器的 “饑餓感” 彌漫在空氣中。
第三幅畫麵最為短暫,卻最清晰 —— 正是這蟬蛻艙的內部。監測屏上,代表意識波動的曲線突然跳出一道刺眼的綠光,像一條掙脫束縛的綠蛇,在幽藍的背景上劃出詭異的弧度。緊接著,一行紅色代碼閃現:“ 源流意識乾擾 等級:微量 已記錄 忽略”。那 “忽略” 二字,像一個被刻意掩蓋的謊言,帶著冰冷的傲慢。
這些畫麵不屬於他,卻帶著強烈的 “真實感”,比那些被拆解的記憶碎片更鮮活。星塵的意識碎片試圖抓住它們,卻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拖拽著,向艙頂的漩渦墜去。
那漩渦是純數據構成的,旋轉時發出的不是聲音,而是一種頻率極低的 “嗡鳴”,能直接震動物理層麵的粒子。星塵看著自己最後的意識碎片 —— 一點微弱的藍光,裡麵還殘留著芽芽機械義眼的紅色裂痕 —— 被漩渦徹底吞噬。
凹槽中的軀體在此時徹底鬆弛下來。頸部的探針無聲縮回,凝膠緩緩退去,露出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指尖的最後一點溫度消散了,瞳孔放大,映著艙頂早已熄滅的虛假星空。這具曾承載過二十三年人生的肉體,此刻像一尊被掏空了靈魂的蠟像,靜靜躺在幽藍的光裡。
蟬蛻完成。
金屬環的嗡鳴漸漸平息,艙門再次滑開,露出外麵純白的走廊。兩個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推著推車走來,動作熟練得像處理一件普通的醫療垃圾。他們將那具軀體抬上推車時,一枚從領口滑落的、小小的麥稈編織的星星吊墜,掉在地板上,發出一聲輕響,很快又被淹沒在機械運轉的轟鳴裡。
沒有人注意到,在數據漩渦徹底消散的地方,一點微不可查的綠光,正貼著艙壁的陰影,緩緩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