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
鏽土的上空,雲層從未如此厚重、如此壓抑。那不是鉛灰色的,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墨綠色,像被陳年膽汁浸泡過的棉絮,在天際翻滾湧動。它們低垂著,幾乎要壓垮廢棄反應堆的冷卻塔,每一次翻騰都攪起鉛汞合金的腥氣,混雜著遠處量子廢墟泄漏的臭氧味,在村莊上空凝成粘稠的霧靄。拓仰頭望時,總能看見雲層深處偶爾閃過的幽藍電弧,像某種巨獸的心臟在黑暗中搏動。
他把最後一塊鉛皮釘在屋頂時,指節突然沒來由地抽搐了一下。這十年裡,他掌心的老繭厚得能磨碎玻璃,可此刻那抽搐卻帶著奇異的灼痛感,順著肌腱爬向肘關節。遠處,農業機甲的履帶聲早已消失,隻留下田壟上深淺不一的鋼鐵齒痕,像一道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那株第九代 “守望者” 麥苗如今長到了膝蓋高,莖稈上的熒光綠維管束比往年更亮,在昏沉的天光下像一條條遊動的螢火蟲。
“爸,傳感器說空氣裡的濃度超標了。” 芽芽的機械義眼閃爍著淡黃色的預警光,她舉著那台用廢棄醫療檢測儀改裝的設備,金屬手指因為焊點鬆動而微微歪斜。三年前,她的右腿在沙塵暴中被墜落的反應堆碎片砸中,現在的鈦合金義肢關節處總是滲油,每走一步都發出 “哢嗒哢嗒” 的聲響,像隻生鏽的螞蚱。
拓沒有回頭,隻是把最後一顆螺絲擰死。“知道了。” 他的聲音比十年前更沙啞,喉嚨裡總像卡著團燒紅的鐵絲 —— 那是常年吸入放射性塵埃的後遺症。他摸了摸懷裡的鉛皮筒,裡麵裝著第十代麥種的穗粒,比前九代更飽滿,外殼泛著淡淡的銀灰色,像裹了層月光的鎧甲。
就在這時,第一滴雨落了下來。
它沒有預兆地穿透雲層,像一顆被淬了毒的鋼針,精準地紮在拓的草帽上。草編的帽簷瞬間冒出青煙,那股熟悉的、皮肉燒焦的 “滋滋” 聲鑽進耳朵時,拓才感到額頭上炸開的劇痛。不是水滴的清涼,而是烙鐵摁在皮膚上的灼燙,他伸手去摸,指尖沾著粘稠的、帶著金屬甜味的血珠 —— 那孔洞竟有指甲蓋大小,邊緣的皮肉已經蜷曲成焦黑色。
“雨!是淨化雨!” 村口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瘸腿的老福叔拄著鋼筋拐杖衝出來,他那隻被酸雨蝕掉半隻耳朵的殘肢在風中搖晃,渾濁的眼睛裡迸發出狂喜的光。“政府承諾的淨化雨!我們有救了!” 他張開雙臂,露出後背那些被輻射灼出的、地圖般的瘢痕,朝著天空的方向踉蹌奔跑。
更多的人湧了出來。抱著過濾機的阿水,守著癱瘓丈夫的寡婦秀蓮,甚至連常年躲在土屋裡的瘋婆子都跑了出來,她揮舞著那件撿來的、印著 “伊甸園” 廣告的破 t 恤,在空地上轉圈。他們仰著臉,張開乾裂的嘴唇,像一群在沙漠中瀕死的魚。拓看見秀蓮的臉頰被第一縷雨絲掃過,瞬間起了層細密的白泡,可她渾然不覺,依舊大張著嘴,發出嗬嗬的笑聲。
“彆碰!” 拓的吼聲被淹沒在歡呼聲裡。他撲過去想拉老福叔,卻被瘋狂的人群推開。酸雨來得太急了,起初是稀疏的幾點,轉眼就變成了傾盆之勢。墨綠色的雨珠砸在地上,濺起赭紅色的煙塵,每一滴都像融化的玻璃,落在廢棄機甲的殘骸上,立刻蝕出蜂窩狀的孔洞,發出令人牙酸的 “咯吱” 聲。
歡呼聲在三十秒後變成了慘叫。
老福叔最先倒下,他的胸膛被酸雨澆透,粗布衣服像紙一樣溶解,露出底下潰爛的皮肉,那些地圖般的瘢痕此刻正冒著白煙,迅速化成一灘灘粉紅色的漿液。阿水舉著過濾機擋在頭上,可塑料外殼在雨水中像冰淇淋一樣融化,滾燙的液體順著他的脖頸流進衣領,他發出像被拔了舌頭的野獸般的哀嚎,雙手在胸前胡亂抓撓,指甲縫裡滲出的血珠落地即凝,變成帶著金屬光澤的結晶。
拓的草帽早已被蝕成了爛草,他能感覺到頭皮上密密麻麻的灼痛,像無數隻螞蟻在啃噬顱骨。但他的目光越過那些翻滾哀嚎的人,死死鎖在田壟中央。那株 “守望者” 麥苗正在雨中劇烈搖晃,嫩綠的葉片邊緣已經開始卷曲、焦黑,最頂端的穗粒被雨水打濕,泛著不祥的灰黑色。
“麥子活,人就還沒輸……” 小滿臨終前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她躺在拓用麥稈鋪的床上,咳出的血痰已經結成了黑色的晶體,可她枯瘦的手指還攥著拓的手腕,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彆信那些光怪陸離的東西,泥土不會騙你……”
拓猛地撲了過去。他像一頭受傷的豹子,四肢著地,在酸雨中劃出一道殘影。膝蓋撞在堅硬的 “土壤” 上時,他聽見髕骨發出細微的裂響,但他顧不上這些。身體覆蓋在麥苗上的瞬間,他蜷縮起背脊,把脖頸以下的部位都當成了盾牌。
酸雨落在背上的感覺,比被燒紅的烙鐵燙還要可怕。工作服像黃油一樣融化,露出底下黝黑的皮膚,那些常年勞作留下的肌肉線條此刻成了酸雨的靶心。劇痛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鋼針穿透皮膚,紮進脊椎,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脂肪在溶解,筋膜在碳化,甚至能聽見肋骨被腐蝕的 “沙沙” 聲。意識開始模糊時,他想起二十年前,小滿第一次給他縫補衣服,她的針腳歪歪扭扭,像田壟上的麥茬,可那時她的手指是暖的,不像現在雨水中的冰寒。
“爸 ——!”
芽芽的尖叫像一把生鏽的錐子刺破雨幕。拓艱難地睜開眼,看見女兒拖著那條吱呀作響的機械腿,正用膝蓋在地上爬行。她的鈦合金義肢在酸雨中冒著白煙,關節處的潤滑油被腐蝕成了黑色粘液,可她懷裡卻緊緊抱著一口厚鐵鍋 —— 那是家裡唯一能用的炊具,邊緣還沾著上次熬濾粥時的鈷藍色殘渣。
“芽芽!回去!” 拓想吼,卻隻能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他看見女兒猛地站起來,機械腿 “哢嗒” 一聲卡在了某個角度,她就這樣單腿站立著,用儘全身力氣將鐵鍋舉過頭頂。
鐵鍋罩在拓背上的瞬間,發出了震耳欲聾的 “滋啦” 聲。酸雨像熱油一樣潑在鐵鍋上,密密麻麻的響聲彙成一片,鍋底的鐵鏽在強酸中迅速剝落,露出銀灰色的鐵皮。拓能感覺到滾燙的雨珠透過鐵鍋的細縫滲進來,砸在他潰爛的皮膚上,但更多的熱量被鐵鍋擋在了外麵。昏黃的天光透過鍋底被蝕出的細小孔洞,在他血肉模糊的背上投下點點光斑,那些光斑隨著女兒的顫抖而搖晃,像暴雨夜空中垂死的星辰。
“彆鬆手……” 拓的聲音輕得像歎息。他感覺到左手掌心壓著的麥苗還在微微顫動,那是生命在絕境中的搏動。芽芽的機械義眼貼在他的耳邊,發出細微的電流聲,她的另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那隻手很燙,帶著少女的體溫,與他背上的灼痛形成奇異的對比。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
就像它來時一樣突然,墨綠色的雲層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抽走,露出鉛灰色的天空。酸雨蝕過的地麵泛著詭異的虹彩,像一片凝固的、有毒的湖泊。村莊裡一片死寂,隻有偶爾傳來的、金屬被腐蝕的 “哢嗒” 聲,證明這裡曾有過生命。拓趴在地上,後背的劇痛已經麻木,變成了沉重的鈍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裡腐爛的氣息。
芽芽的鐵鍋掉在了一邊,鍋底已經被蝕穿了一個大洞,像隻破掉的月亮。她趴在拓的身邊,機械義眼因為進水而徹底熄滅,鈦合金手指還保持著抓握的姿勢,沾著他背上蹭下來的血肉。
拓緩緩抬起左手。掌心的皮膚早已被酸雨蝕爛,露出底下森白的指骨,那些被腐蝕的血肉像融化的蠟一樣掛在骨頭上。可就在這片狼藉中,他看見了令自己心臟驟停的景象 —— 那株 “守望者” 麥苗的根須,不知何時穿透了他掌心的皮肉,細如發絲的白色根須纏繞在他的指骨上,像最溫柔的銀色鎖鏈。根須的頂端泛著淡淡的熒光綠,正一點點滲入他的骨髓,帶來奇異的、微麻的暖意。
他轉動手指時,一滴渾濁的雨水從麥苗殘存的葉片上滾落,墜在他的手背上。借著重新聚攏的微光,拓看見了那滴雨水中的東西 —— 無數個隻有針尖大小的、閃爍著熒綠色光芒的納米機器人。它們像一群有序的螢火蟲,在雨水中緩緩遊動,聚集在根須與指骨接觸的地方,然後一個個鑽進根須的維管束裡,在那裡分裂、增殖,形成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結構精妙的網絡。
這些納米機器人…… 是來自哪裡?是 “守望者” 麥種本身就有的?還是這場酸雨中隱藏的秘密?
拓握緊了手,任由那些根須更深地纏進指骨。掌心的暖意順著血管蔓延,流過肘關節,湧向心臟,在那裡與放射性塵埃帶來的灼痛交戰。他低頭看向田壟,那些被酸雨澆過的土地上,竟有無數細小的綠芽正在破土而出,像星星點點的螢火,在赭紅色的鏽土上蔓延開來。
遠處的反應堆殘骸依舊矗立,像沉默的巨人。但拓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鐵犁與芯片的戰爭或許尚未結束,但種子已經在他的骨血裡紮了根,而雨水中帶來的,可能不是毀滅,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新生。
他緩緩站起身,背上的劇痛讓他踉蹌了一下,但握著麥苗根須的左手卻異常穩定。芽芽的機械義眼雖然熄滅了,可她的嘴角還帶著一絲微弱的笑意。拓彎腰抱起女兒,將她護在懷裡,然後一步步走向那片正在泛綠的田壟。
天空中,墨綠色的雲層徹底散去,露出一角灰藍色的天幕。那是十年來,拓第一次看見雲層之外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