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的聲音像顆石子砸進滾水裡,驚得廊下的雀兒撲棱棱飛起來,撞在濕漉漉的窗欞上。蘇微僵在原地,指尖的布巾被攥出深深的褶皺,方才研墨時染上的墨香,此刻竟變得滯澀起來。
她定了定神,快步繞到回廊儘頭。正廳方向已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幾個家丁舉著傘往大門跑,鞋底子踏過積水,濺起半尺高的水花。柳氏房裡的張嬤嬤掀著簾子出來,臉色慌得發白:“蘇微!夫人醒了,讓你趕緊過去!”
蘇微應著,轉身往內院走。路過聽雨軒時,瞥見沈硯正站在階前,手裡那卷書不知何時落在了地上,被雨水打濕了邊角。他望著大門的方向,脊背挺得筆直,可搭在廊柱上的手,指節卻在微微發顫。
“公子……”蘇微想提醒他撿書,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此刻任何言語,都顯得多餘。
沈硯像是沒聽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隊身著皂衣的官差闖入府門。為首的人高舉著明黃卷軸,聲音尖細如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沈修文勾結逆黨,意圖不軌,著即抄沒家產,闔家收監!欽此!”
“哐當”一聲,是沈老爺從書房衝出來時,撞翻了門口的青銅鼎。他花白的胡須抖得厲害,指著官差厲聲質問:“我沈某一生忠君愛國,何來勾結逆黨之說!你們弄錯了!”
官差冷笑一聲,揮手示意屬下動手:“有沒有錯,到了刑部大牢自會分曉。給我搜!”
瞬間,哭喊聲、器物碎裂聲、嗬斥聲混作一團。幾個丫鬟嚇得癱在地上,家丁們想攔,卻被官差推搡在地。蘇微跑到柳氏院外時,正撞見兩個官差要往裡闖,她想也沒想就攔在門口:“裡麵是女眷,你們不能……”
“滾開!”一個官差抬腳就踹,蘇微踉蹌著後退幾步,後腰撞在石階上,疼得眼前發黑。她咬著牙剛要再攔,柳氏卻扶著門框走了出來,臉色平靜得嚇人,鬢邊的金簪在亂中閃著冷光。
“不必攔了。”柳氏聲音不大,卻讓官差的動作頓了頓,“我們配合便是。”她轉頭看向蘇微,眼神裡藏著千言萬語,最終隻道:“去看看明兒,彆讓他出來。”
蘇微心頭一緊。沈明今早貪睡,還在偏院的小床上沒醒。她剛要轉身,就見沈硯從人群裡衝了過來,袖口被扯破了一道口子,臉上沾著泥。他跑到柳氏麵前,聲音嘶啞:“母親,我去跟他們解釋!”
“站住。”柳氏拉住他的手,指尖冰涼,“修文(沈老爺字)常說,清者自清。隻是……”她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庭院,落在蘇微身上,忽然將手腕上的玉鐲褪下來,塞進蘇微手裡,“這鐲子你拿著,去地窖裡躲著,照顧好明兒。記住,無論聽見什麼,都彆出來。”
玉鐲觸手溫潤,帶著柳氏的體溫。蘇微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沈硯推了一把:“快去!”他眼神急切,卻在觸及她時放緩了語氣,“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明兒。”
蘇微攥緊玉鐲,看著柳氏被官差帶走時,還回頭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囑托,又像訣彆。她咬著牙轉身往偏院跑,剛抱起被驚醒哭鬨的沈明,就聽見外麵傳來沈老爺的慘叫——想是被官差動了粗。
“姐姐,我怕……”沈明的小手死死攥著她的衣襟,哭聲抖得像風中的葉子。
蘇微捂住他的嘴,將他抱得更緊:“彆怕,明兒乖,我們去玩捉迷藏。”她記得柳氏說過,偏院柴房底下有個地窖,是早年防匪患挖的,裡麵藏著些乾糧和水。
她抱著沈明鑽進柴房,用稻草掩好入口,順著木梯往下爬。地窖裡一片漆黑,隻有牆壁的縫隙透進點微光。沈明嚇得不敢出聲,趴在她懷裡直發抖。蘇微摸索著找到角落裡的油燈點亮,昏黃的光線下,看見牆角堆著半袋糙米,還有一壇鹹菜。
外麵的動靜越來越遠,哭喊聲漸漸被官差的嗬斥蓋過。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劈啪”的燃燒聲,緊接著是濃煙從縫隙裡鑽進來,嗆得蘇微直咳嗽。
“著火了……”沈明帶著哭腔呢喃。
蘇微心頭一沉。官差抄家時常會放把火,說是“銷毀罪證”,實則是趕儘殺絕。她摸到角落裡的水壇,將沈明的衣服下擺浸濕,讓他捂住口鼻,自己則抓起那袋糙米背在身上。
“明兒,抓緊姐姐。”她咬開油燈的燈芯,將油倒在稻草上——與其被濃煙嗆死,不如拚一把。等火勢燒到柴房門口時,她抱著沈明,借著濃煙的掩護衝了出去。
院牆外火光衝天,映紅了半邊雨幕。蘇微不敢走大門,繞到後院的狗洞前,費力地將沈明先推出去,自己鑽出去時,裙擺被勾破了一大塊。她回頭望了一眼火光中的沈府,飛翹的簷角在火裡扭曲,像隻瀕死的鳳凰。
沈硯說的那句“照顧好自己”還在耳邊,柳氏塞玉鐲時的眼神也在眼前。蘇微抱緊懷裡的沈明,踩著泥濘往城外跑。雨還在下,衝刷著她臉上的淚,也衝刷著深宅裡最後的餘溫。
從這一刻起,再沒有沈府的婢女蘇微,隻有要帶著孩子活下去的蘇微。前路是黑是亮,她不知道,隻知道腳下的路,得自己一步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