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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消失的“腳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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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富貴像一隻吸飽了血的肥碩螞蟥,帶著他那兩條雜毛狗般的鄉丁,在羅氏義莊那空蕩破敗、如同鬼蜮的院子和半塌的堂屋裡反複犁了足足幾炷香的功夫。

每一處稍微像點樣的堆積物——幾塊能當柴火燒的朽木板、幾段還沒完全漚爛的棺材繩、半袋子長了厚厚綠毛的不知名藥草渣子,連羅塵當被子蓋的那堆乾草底下都掀開來看過——都被翻得底朝天!

一粒糧渣都沒找到!

“媽的!敗家窮鬼!臭趕屍的種!”朱富貴圓臉上的油光在清晨潮濕的空氣裡都有些發烏了,那雙細眼裡的凶光幾乎要滴下毒汁來。他累得有些氣喘,額角沁出細密的油汗,站在堂屋那口黑沉沉的厚棺前,眼神像剮肉的刀子,恨不得把這口棺也劈開看看裡麵是不是藏著米!

他狠狠瞪了一眼縮在角落棺材陰影裡、仿佛融進背景破敗腐爛中的羅塵。那張臉灰敗得如同蒙了層白堊土,嘴唇因為失血和寒冷泛著青紫色,被咬破的嘴角殘留著乾涸的黑紅血痂,枯瘦的身體裹在濕冷的破布裡,瑟瑟發抖,眼神渾濁呆滯,一副隨時會斷氣的模樣。跟一具剛從水裡撈起來的、被水泡發了的餓殍沒什麼兩樣!

廢物!爛泥扶不上牆!朱富貴心裡啐了一口,徹底死了心。這種貨色,現在抓去填炮坑,沒準走到半路就嗝屁了,屍體還得叫人抬!晦氣!

“哼!羅家小子!”朱富貴把手裡擦汗的汗巾狠狠摔在地上,像丟一坨抹布,“你小子最好給老子活得精神點!老子改天再帶團座的手令來‘請’你!”

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又陰惻惻地補了一句:“白沙河灘的炮子,最稀罕你這種命硬的玩意兒墊肚皮!可彆讓老子跟團座……失望啊!”後麵兩個字,咬得極重,帶著赤裸裸的死亡威脅。

一甩油膩的馬褂袖子,朱富貴帶著人揚長而去,腳步聲和貪婪凶狠的叫罵聲碾過爛泥地,直到徹底消失。

義莊裡隻剩下死寂。

過了許久,久到仿佛已經和那冰冷的棺材融為一體。羅塵僵硬的身體才極其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

“噗!”

一口憋在喉嚨口帶著濃重鐵鏽腥味的血沫,終於噴在了冰冷粘膩的泥地上,砸開一小灘暗紅。

緊繃到即將崩斷的神經驟然鬆弛,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虛弱和深入骨髓的冰冷。但腦子裡那根被恐懼和絕境硬生生擰出來的弦,卻死死繃著,發出刺耳的尖鳴!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趕屍!隻有這一條路!

這念頭像一顆鏽蝕的鐵蒺藜,在他疲憊不堪的心尖反複碾磨。

羅塵動了動冰冷的腳趾,昨晚煞氣淬煉的左腿那層粘滯凝實的沉重感並未完全消散,隻是暫時被極度的恐懼壓製了。他扶著冰冷如石的棺材板,用儘全身力氣,才將自己如同朽木般支離破碎的身體,從角落裡一點一點地“拔”了出來。

身體虛脫,腦子裡卻前所未有的“清明”和“灼熱”!

他需要“門路”!需要“主顧”!而這行當,不能沒人引路!爺爺死得早,那點模糊的記憶碎片早就沉入意識底層,他需要活著的……能帶他入行的……“老腳夫”!

清晨的寒意未散,天空依舊是死灰的鉛雲。

羅家嶴唯一稱得上“街”的地方,就是一條用爛泥和碎石勉強鋪就的、百步不到的死巷。兩旁的泥屋茅舍大多歪斜破敗,門窗緊閉。巷子儘頭,一扇歪歪扭扭掛著半塊“米”字招牌的破木板前,沾著一灘黏糊糊、泛著酸臭氣味的汙跡。招牌下方牆壁上,一張貼了揭、揭了又貼、層層疊疊糊得如同爛膏藥的縣城通緝土匪的告示,殘留的墨痕被雨水衝刷得模糊不清,露出發黃的紙底,在冷風中瑟瑟抖動。

這裡是牛二家開的米鋪——或者說,是羅家嶴唯一還能拿出比觀音土強點東西的地方。

羅塵花了足足半個多時辰,才一步一挪地蹭到了這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巷子口。每一步都牽動著左腿深處那粘稠的凝滯感,每一次抬腳都仿佛在拉扯腳踝上那條無形的沉重鐵鏈。

他靠在巷口一堵塌了一半的土牆邊,劇烈地喘著粗氣。冷風像無數小針紮著他汗濕後冰涼的後背。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擴張都帶著燒灼般的刺痛。

巷子冷清得嚇人。偶爾有人影閃動,也是縮著脖子抄著手,眼神麻木空洞如同泥胎木偶,貼著牆根“飄”過,彼此間連個眼神接觸都欠奉。死寂是這裡唯一的聲音。

等。

羅塵死死盯著那掛著半塊“米”字招牌的破木板門。他知道,整個羅家嶴的消息,無論是東家娶寡婦還是西家鬨瘟疫,無論保長朱富貴昨晚又睡了哪家的新寡,還是山裡哪段路又翻了背鹽巴的騾子……最終都會像腐爛物滋生的蒼蠅一樣,在牛二家這道門檻前嗡嗡打轉,然後四散飛去。

饑餓感如同附骨之蛆,從絞痛的胃袋深處蔓延開來,比巷子裡的寒風更銳利地切割著他的意誌。口袋裡空空如也,彆說米,連一塊能換口糧的銅板都沒有。他用儘最後一絲理智壓製住去牆角泔水桶翻撿的衝動——牛二家那條凶悍的癩皮狗,正瞪著通紅的眼睛蹲在泔水桶旁淌口水。

又過了不知多久。

那扇破木板門終於“吱呀”一聲推開一條縫隙。

一個乾巴瘦小、穿著打滿補丁棉襖的老頭探出半個腦袋。正是牛二。他臉上溝壑縱橫,如同被風霜蟲蟻啃噬過的老樹皮,細小的眼珠渾濁無神,警惕地掃視著冷清的巷子。當他掃過巷口土牆下蜷縮著的那個灰色單薄身影時,那渾濁的眼珠似乎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是知道羅塵家剛被刮了個底朝天?還是同情他這落魄的趕屍人的後人?沒人知道。

羅塵強撐著牆站起來,拖著那條沉得像灌了鉛的左腿,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到破木板門前,停在那彌漫著淡淡黴變米糧和濃重泔水混雜氣味的分界線上。

“牛……”羅塵剛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喉嚨裡火燒火燎,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家小子?”牛二渾濁的眼珠上下掃了掃羅塵那身泥汙、臉色青灰的慘狀,嘴角幾不可查地撇了撇。他乾咳一聲,聲音帶著濃重的痰音,“糧食沒了!真沒了!朱保長剛派人拉走最後一袋皮咳!是粗糠!糠殼都沒剩半把!自己個兒都揭不開鍋了……”他絮絮叨叨地抱怨著,作勢就要重新關門。

“不……不買糧……”羅塵用儘力氣開口,聲音如同蚊蚋,又帶著被粗礪砂紙磨礪過的嘶啞,“打聽……打聽個人。”他艱難地吞咽了一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灼痛的喉結上下滾動,乾裂起皮的嘴唇嚅囁著,吐出那個在舌尖滾動了一個早上的、帶著濃重屍氣和陰寒希望的名字:

“麻……麻七指爺……還在寨裡麼?”

這名字仿佛帶著某種神秘的魔力,剛一出口,牛二那張乾癟的老樹皮臉上,鬆弛的眼皮猛地一跳!他渾濁的眼睛瞬間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驚訝?疑惑?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他不再急著關門,但也沒讓羅塵進來。隻是倚著門框,渾濁的眼珠裡那點微光徹底黯淡下去,甚至帶上了一抹蕭索的灰敗。

“老麻頭?”牛二歎了口氣,那氣歎得仿佛從幾十年腐爛的時光裡透出來,“早沒啦!”

羅塵的心猛地一沉!渾身的血液都仿佛瞬間涼了半截。

牛二卻沒停下話頭,像是被這個名字勾起了滿腹牢騷和積壓的陳年黴氣。

“前年開春兒,縣裡要人‘剿’盤踞東邊老鷹嘴的杆子。朱保長帶著人手,挨家挨戶抓丁拉夫!你爹媽那時候還沒死透……咳咳!”牛二似乎意識到說漏了嘴,乾咳兩聲掩飾過去,“……老麻頭都什麼歲數了?瞎了一隻眼,那七根手指頭聽說還是早年趕屍時讓粽子(湘西對行屍或僵屍的俚稱)給折了的!身子骨垮得像個空殼子,走路都打晃!就這,朱保長那殺千刀的不也沒放過?硬是被鄉丁捆麻袋似的拖走了!扔去給官爺們背子彈糧草!”

牛二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濃濃的怨氣:“你說說!那是什麼地方?老鷹嘴啊!流彈跟下雨似的!聽說……就聽說啊,”他壓低了聲音,小眼珠子左右瞥了瞥,仿佛怕驚擾了空氣中某些遊蕩的鬼魂,“連個囫圇屍首都沒找回來!骨頭渣子都讓炮彈子炸飛了!”

羅塵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麻七指爺……那個據說年輕時曾憑一根墨鬥線就能穩住走煞活屍的老趕屍人……就這麼沒了?炸成了渣?

一線希望瞬間被掐滅!

“那……那孫駝子呢?”羅塵不死心,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是擠出的名字,“就是……後街那個……背後像扣了口鍋的……”

“老孫?”牛二臉上的褶子更深了,渾濁的眼睛裡蒙上一層死灰般的麻木,“跑了!早跑了!比你爹死得還早那會兒就走了!”

“跑了?”羅塵的心徹底沉到了冰冷的穀底。

“可不嘛!”牛二像是找到了發泄口,唾沫星子隨著痰音濺出,“那年冬天,白毛風刮得緊,雪片子像鵝毛!比刀子還硬!山裡都傳開了,說西邊苗王峪那邊鬨了‘紅煞’(一種極其凶厲的屍煞),連著折了好幾波腳夫!寨子裡沒人敢去!那會兒老孫家裡……”他嘖了一聲,“餓死兩個小的,婆娘也病得快挺屍了!債主堵著門砸板子!朱保長天天嚷嚷著要拉他去頂替修碉堡的活!那活兒,十個人扔進去,九個半埋在裡頭!剩下半個不是缺手就是斷腳!”

牛二搖了搖頭,語氣裡帶著點兔死狐悲的麻木:“沒活路了!真的沒活路了!那天晚上,有人瞅見老孫一個人,背著個比他駝背還高的破背架,深一腳淺一腳往南邊苗人寨子的大山坳裡去了……那方向,看著是奔著苗王峪後那條老陰棧道的!嘖嘖嘖……那片林子……深得連苗人的老獵狗進去都得帶齊‘三寶’(指黑狗血、朱砂、辰砂)!”

南邊……苗王峪……老陰棧道!

羅塵隻覺得後脖子寒毛都豎了起來!那地方……彆說活著回來了!能把魂拖回來都算命硬!那是趕屍人自己都繞著走的禁地!老孫這是……被逼得要去闖那條屍骨鋪成的絕戶路?

牛二渾濁的目光落在羅塵那張死灰中唯一還透著點活氣的青白臉上,看著他眼中最後一絲微弱的光火徹底熄滅。

“哎……”牛二最終還是又歎了那口飽含人世艱辛的濁氣,像把最後一點人氣也歎了出去。他乾瘦枯槁的手摸索著,從門檻後麵那個盛放垃圾癟穀殼的大破篾籮筐底下,艱難地刨了好一會兒,才摳出半個硬邦邦、帶著黑色黴點、形似窩窩頭的灰黑色雜糧粗麵疙瘩!

那東西散發著一股子陳年倉庫灰塵和老鼠屎混合的怪味兒。

牛二飛快帶地把這東西塞進羅塵同樣冰涼沾滿泥汙的手裡!動作快得像是生怕慢了一點自己會反悔!

“快走!快走!”牛二的聲音低沉急促,如同轟趕一隻垂死的病鳥,渾濁的眼睛裡帶著一絲複雜的憐憫,但更多的是一種甩脫了麻煩、儘快撇清關係的焦慮。他幾乎是粗暴地把羅塵往巷子裡推搡了一下!“以後彆再來……朱保長看見你跟咱說話……沒準連累……”後麵的話被關門板“砰”的一聲悶響,徹底堵死在了門裡!

羅塵被推得一個踉蹌,左腳沉重如同綁了石砣,險些栽倒在肮臟的爛泥裡!

他下意識地緊緊攥住手裡那個冰冷堅硬、散發著惡心陳腐黴味的粗麵疙瘩!那觸感,比他懷裡那本冰冷的皮卷和三清鈴加起來,還要沉重萬倍!

巷口的風冰冷刺骨,裹挾著爛泥地和牆角泔水桶裡散發出的死氣,刀割般刮在他臉上、脖子裡、鑽入那身單薄的破衣爛衫!

牛二的話如同帶鉤的毒刺,狠狠紮進他的腦子!

麻七指被炸成了渣!

孫駝子逃進了苗王峪那片生人勿近的絕域!

整個羅家嶴……不!是這方圓百裡,還能趕屍的“老腳夫”……沒了!徹底斷了根了!

唯一能讓他從白沙河灘那填命的炮坑口爬出來的生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硬生生從這斷壁殘垣的世界裡……抹掉了!

羅塵僵直地立在原地,像一具被釘死在凍土裡的蒼白石碑。破敗巷子裡嗚咽的風聲如同無數細碎幽怨的鬼哭。

許久。

他僵硬地一點一點地低下頭。

布滿汙垢、凍得通紅開裂的手心裡,那半個灰黑色散發出惡心味道的雜糧粗麵疙瘩,像一塊冰冷凝固的屍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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