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
對大衛·布萊克這種驕傲的帝國精英來說,這是一個極其陌生的詞彙。
但現在,他彆無選擇。
港督的最後通牒,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冰冷而鋒利。
民意,經濟,同僚,倫敦……
四麵八方,全是壓力。
他必須親手終結這場由他一手挑起的風暴。
當天晚上。
一輛沒有任何牌照的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駛入了九龍城寨。
沒有驚動任何人。
車子停在了染坊的後門。
一個穿著中山裝,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從車上走了下來。
他叫林德義,港督的首席私人秘書。
一個真正懂香港,也懂江湖的聰明人。
梁文輝親自在門口迎接。
他將林德義帶到了染坊二樓的一間僻靜茶室。
陳山,已經在裡麵等著了。
沒有王虎,沒有白頭福。
隻有他一個人。
茶室裡點著一盤上好的檀香,煙氣筆直地升起,又緩緩散開。
氣氛安靜,卻透著一股無形的張力。
“陳先生,久仰大名。”
林德義一進門,就客氣地伸出了手。
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看不出絲毫的勉強。
“林秘書,請坐。”
陳山沒有起身,更沒有伸手去握。
他隻是指了指對麵的座位。
他親自提起那把紫砂壺,為林德義斟了一杯茶。
動作從容不迫,水線平穩,沒有濺出半分。
林德義也不在意,自然地收回手。
他坐下來,端起茶杯,湊到鼻尖聞了聞。
“好茶。”
他讚了一句。
兩個聰明人,都沒有急著開口。
他們在互相觀察,互相掂量對方的份量。
良久。
還是林德義率先打破了沉默。
“陳先生,明人不說暗話。”
“我今天來,是代表總督府,代表布萊克先生,來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
“哦?”
陳山挑了挑眉毛。
“我以為,你們的方案是推土機。”
林德義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但他很快就調整過來,語氣依舊平穩。
“陳先生,之前發生的一些事情,是一場誤會。”
“布萊克先生剛到香港,對很多情況還不夠了解,所以在施政上,出現了一些偏差。”
他把一場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輕描淡寫地說成了一場“誤會”。
“現在,我們已經認識到了問題。”
“所以,我今天來,是帶著誠意來的。”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直視著陳山。
“隻要陳先生能讓碼頭的工人們儘快複工。”
“讓這場風波平息下來。”
“總督府,可以做出讓步。”
他頓了頓,開始拋出自己的籌碼。
“第一,你們遠東實業的工廠,我們可以立刻解除封鎖。隻需要象征性地做一些整改,就可以馬上複工。”
“第二,關於啟明小學和那家醫療所,我們可以重新進行評估。我相信,評估的結果,一定會讓陳先生你滿意。”
他開出的條件,不可謂不優厚。
幾乎是全盤滿足了陳山之前的訴求。
這已經不是讓步了。
這幾乎等同於,投降。
隔壁房間裡,梁文輝通過一個隱秘的聽筒,聽到這些話,激動得拳頭都握緊了,差點跳起來。
贏了!
山哥真的贏了!
他憑一己之力,逼得整個港英政府低頭!
然而,茶室裡的陳山,臉上卻依舊波瀾不驚。
他隻是靜靜地聽著。
等林德義說完,他才緩緩地開口。
“林秘書。”
“你覺得,我陳山費了這麼大的勁,死了這麼多腦細胞,就是為了讓你把吃進去的東西,再吐出來嗎?”
林德義愣住了。
他準備好的後續說辭,全部卡在了喉嚨裡。
他有些不明白陳山的意思。
“陳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簡單。”
陳山伸出三根手指,在檀木桌麵上輕輕敲了敲。
“第一,工廠,學校,醫療所,必須要拿到合法的,永久牌照。”
“不是什麼口頭上的評估和承諾。”
“我要白紙黑字,蓋著港府大印的法律文件。”
林德義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這個要求,很過分。
這等於是從法律層麵,承認了陳山在九龍城寨的合法地位。
“第二。”
陳山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說道。
“我要成立一個‘九龍城寨社區發展委員會’。”
“我,做會長。”
“以後,城寨裡所有的拆遷,建設,規劃,都必須要通過這個委員會。”
“港府可以派人參與。”
“但,沒有最終決定權。”
林德義的臉色,徹底變了。
這個要求,已經不是過分了。
這是赤裸裸的分權!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陳先生!你不要欺人太甚!”
“這,是在羞辱整個大英帝國!”
“羞辱?”
陳山臉上的笑容,也冷了下來。
他抬起眼,目光像兩把錐子,刺向林德義。
“當你們開著推土機,要去碾碎那些孩子的夢想時,你們怎麼不覺得是在羞辱他們?”
“當你們用那些狗屁不通的法律,要去砸掉幾萬人的飯碗時,你們怎麼不覺得是在羞辱他們?”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林秘書,回去告訴布萊克先生。”
“這是我的條件,一個字都不能改。”
“你們可以不接受。”
“那我們就繼續玩下去。”
“我倒想看看,是你們港府的臉麵重要,還是那幾家英資洋行的股票更重要。”
“你……”
林德義氣得渾身發抖。
他指著陳山,你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陳山說的,是事實。
他抓住了港府的軟肋。
也抓住了布萊克的死穴。
“話,我已經說完了。”
陳山端起自己那杯已經微涼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林秘書,慢走,不送。”
這是逐客令。
林德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他強行壓下心頭的怒火與屈辱。
他知道,今天再談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筆挺的中山裝,恢複了來時那副斯文的模樣。
“陳先生的條件,我會如實轉告給港督和布萊克先生。”
“告辭。”
說完,他轉身,大步離去。
隻是那背影,看起來無比的狼狽。
茶室裡,恢複了安靜。
陳山看著窗外,九龍的萬家燈火,在夜色中明明滅滅。
他知道,自己贏了這一局。
但他也知道。
這場與港英政府的真正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