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家與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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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風,似乎格外溫柔。

陳山回到城寨染坊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他肩上那件屬於蘇晚晴的白色風衣,還殘留著淡淡的藥水味和她的體香,像一個不真實的夢。

“管我下半輩子的家。”

他對自己說出的這句話,感到一絲陌生,和一絲……前所未有的踏實。原來,那顆在刀口上舔血,早已百煉成鋼的心,也會有被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輕易融化的時候。

他推開二樓辦公室的門,鬼叔正坐在那張熟悉的太師椅上,麵前的茶已經涼透。

他似乎等了很久。

看到陳山肩上的女士風衣,鬼叔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但隨即又恢複了往日的沉靜。

“回來了。”

“鬼叔。”陳山將風衣小心地疊好,放在一旁,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飲而儘。

“有事?”

鬼叔沒有回答,而是從懷裡,取出了一份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文件,推到陳山麵前。

文件的分量很輕,但陳山接過時,卻感覺手腕一沉。

他打開油紙,裡麵是一張薄薄的信紙,上麵的字,是用鋼筆寫的,字跡瘦硬,力透紙背。沒有抬頭,沒有落款,隻有幾行簡短的命令。

陳山一字一句地看著,他看得很慢,仿佛每個字,都有千鈞之重。

鬼叔在一旁,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音量,緩緩解釋。

“組織上,對你和遠東實業在香港的工作,給予了最高肯定。格裡芬事件的處理,堪稱典範。你團結了本地力量,利用了西方法律,保護了同誌,也站穩了腳跟。”

鬼叔頓了頓,語氣變得格外鄭重。

“經研究決定,從即日起,遠東實業將作為‘共和國在南方的工業與金融平台’。組織將賦予你更大的自主權,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你可以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資源,處理一切突發事件,無需事事請示。”

更大的自主權。

這六個字,像一顆驚雷,在陳山腦中炸響。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信任,也意味著責任。從今往後,他不再是衝鋒陷陣的棋子,而是坐鎮一方的棋手。他身後,將不再有手把手的指引,隻有一整個國家的期盼。

他繼續往下看。

信紙的後半段,提到了一個代號。

一個足以讓全世界為之震動的代號——“596工程”。

“國家要造自己的定海神針。”鬼叔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但我們底子薄,被西方全麵封鎖。很多核心技術,精密儀器,特殊材料,國內搞不到。香港,是唯一的口子。”

陳山的手指,在那幾行字上,輕輕摩挲。

“你的新任務,就是利用香港這個自由港的特殊地位,為‘596工程’,建立一條穩定、隱秘的‘生命線’。負責采購和運輸,那些在禁運名單上的,我們急需的一切。”

“這條線,不能斷。這條線,不能暴露。”

鬼叔看著陳山,目光裡有期許,有擔憂,更有托付生死的沉重。

“小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麵對的,將不再是九龍城寨的爛仔,也不是格裡芬那樣的警察。你的對手,是所有西方國家在香港布下的情報網絡。這是在刀尖上,為國家重建筋骨。”

辦公室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窗外,天光漸亮,城寨裡傳來了第一聲雞鳴,小販們推著木板車出門的軲轆聲,也由遠及近。那是香港新的一天,在喧囂與生機中,蘇醒了。

可陳山卻覺得,自己的世界,被這一紙命令,徹底顛覆。

江湖恩怨,商業鬥爭……他之前引以為傲的那些手段和謀劃,在“國家博弈”這四個字麵前,渺小得就像塵埃。

他忽然想起了錢振聲那張滿是傷疤的臉。

想起了老孟那雙憨厚卻藏著銳利的眼睛。

想起了李響那隻殘缺卻依舊有力的手。

他終於明白,組織上為什麼要把這樣一群百戰餘生的“怪物”送到他身邊。他們不是來幫他打打殺殺,爭奪地盤的。他們是這條“生命線”上,最鋒利的尖刀,和最堅固的盾牌。

他也想起了王虎。那個愣頭青,憑著一腔義氣就敢為他扛下所有罪名。他是這條線的地基,是紮根在香港市井裡,最不起眼,卻也最可靠的石頭。

他還想起了蘇明哲在法庭上,那副雲淡風輕,卻攪動風雲的模樣。那是能保護這條線的“規矩”。

最後,他的腦海裡,浮現出蘇晚晴在工地上,抬頭問他“診所的院長,還招人嗎”的樣子。她的眼睛裡,有光。

那是他想守護的,人間煙火。

原來,在他自己都還未曾察覺的時候,他已經將所有的棋子,都擺在了最關鍵的位置上。隻是他以為,自己要下的是一盤香港的棋。

而現在,鬼叔告訴他,棋盤,是整個世界。

“我明白了。”

陳山將那張信紙,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貼身收起。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波瀾。但鬼叔知道,從這一刻起,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已經完成了最後的蛻變。

……

下午。

遠東實業的染坊和紡織廠裡,機器轟鳴,熱火朝天。

陳山站在新建廠房二樓的鐵架走廊上,俯瞰著下麵的一切。

幾百名工人,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著。汗水順著他們的臉頰流下,滴進轟鳴的機器和翻滾的布料裡。空氣中,彌漫著機油、棉塵和染料混合在一起的,充滿生命力的味道。

梁文輝跟在他身後,正興奮地彙報著。

“山哥,咱們的新生產線一開,產量翻了三倍!英國那邊的訂單,已經排到明年了!霍東升那邊也傳話回來,南洋的幾個大老板,都想跟我們合作!”

“學校那邊,下個月就能封頂。醫院的主體結構也快了。報紙上都說,您是‘九龍城寨的希望’!”

陳山靜靜地聽著,目光卻沒有焦點。

在他的視野裡,這些轟鳴的機器,不再是印鈔機。

它們是掩護,是偽裝。

這些來來往往的貨車,運送的也不僅僅是布料。

它們將成為輸送血液的血管,將那些被嚴密封鎖的“養分”,源源不斷地送回那個需要它們的,虛弱卻偉大的母體。

他看著下麵那些鮮活的,充滿乾勁的麵孔,仿佛看到了一座工業帝國,正在這片曾經的廢墟之上,冉冉升起。

而他,就是這座帝國的王。

一個孤獨的,行走在光明與黑暗邊界的,無冕之王。

他忽然開口,問了一個和生意毫不相乾的問題。

“文輝,你覺得,這世上最貴的,是什麼東西?”

梁文輝愣了一下,撓了撓頭:“最貴的?半山的彆墅?”

陳山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轉過身,背靠著欄杆,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將煙霧緩緩吐向天空。

最貴的,是希望。

比希望更貴的,是承載著一個國家希望的,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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