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倉庫的二樓辦公室。
陳山將鬼叔帶回來的所有情報,攤開在粗糙的木桌上。
幾張偷拍的、模糊不清的照片。
一份關於《遠東時報》女記者伊芙琳的背景調查。
還有城寨裡那些謠言的源頭追溯。
李國棟站在一旁,看著照片上那個對自己笑意溫婉的女人,後背一陣發涼。
他無法將那個談吐優雅、懂得化學分子式的知性記者,與照片旁標注的“中情局心理戰專家”聯係起來。
“她叫伊芙琳,代號‘毒蠍’。”
陳山的聲音,打破了辦公室的沉寂。
他沒有看李國棟,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些情報上。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
“打不垮我們的工廠,就從內部分化我們的人。”
“老李,你就是他們選中的第一個突破口。”
王虎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眼神裡冒出凶光。
“山哥,我這就去把那個女表子給綁了!”
“綁了她,然後呢?”
陳山反問。
“等著美國領事館借口‘記者失蹤’,讓港英警察把整個城寨封鎖搜查嗎?”
王虎的怒火,被這一句話澆得半滅。
梁文輝扶了扶眼鏡,鏡片後閃爍著計算風險的冷靜光芒。
“硬碰硬,我們沒有勝算。對方用的是陽謀,我們一旦動粗,就落了下乘,正好給了他們發作的理由。”
鬼叔一直沒說話,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隻是那雙渾濁的眼,比任何時候都要銳利。
李國棟的臉色有些發白,他感到一陣後怕,也有一絲被愚弄的羞辱。
“山哥,我……”
“你做得很好。”
陳山打斷了他。
他終於抬起頭,看向李國棟,眼神裡沒有絲毫責備。
“你察覺到了不對勁,並且第一時間告訴了我。這就夠了。”
“這證明,敵人高估了他們的手段,也低估了我們的人。”
這句肯定,讓李國棟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下來。
陳山站起身,走到李國棟的麵前。
“現在,我需要你繼續和她‘接觸’下去。”
李國棟猛地抬頭,滿眼都是不解。
“他們不是想聽故事嗎?”
陳山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們就講一個他們最想聽的故事。”
“一個關於‘新式武器’的故事。”
“新式武器?”
梁文輝和王虎都愣住了。
陳山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種冰冷的弧度。
“從明天開始,老李,你要變得‘焦慮’起來。”
“你要在她麵前,‘無意’中透露,我們工廠除了生產藥品,還在進行一項更絕密的研究。”
“這項研究,需要耗費巨大的電力,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金屬。”
陳山每說一個詞,辦公室裡的空氣就凝重一分。
李國棟瞬間明白了。
這是一個局中局。
一個用謊言,去釣出對方所有底牌的計策。
“我……我該怎麼說?”
李國棟還是有些緊張,這超出了他作為技術人員的認知範圍。
“你不需要說太多。”
陳山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隻需要抱怨,抱怨我們新買的德國車床,精度還是不夠加工某個‘核心部件’。”
“抱怨沃爾夫岡那個德國佬,在關鍵的‘圖紙’上太過保守,拖慢了進度。”
“抱怨我,抱怨我這個老板不惜血本,非要搞這個看不到希望的項目。”
“你要讓她相信,你是一個被愛國情懷和技術理想綁架,深陷其中,痛苦不堪,卻又無法自拔的技術專家。”
李國棟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他看著陳山,仿佛在看一個魔鬼導演。
而自己,即將成為這個劇本裡,最重要的男主角。
“鬼叔。”
陳山轉向一旁。
“我要你的人,盯緊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她見了什麼人,去了哪裡,打了幾個電話,我都要知道。”
“我要通過她,把安德森藏在香港的所有暗線,都給我一條一條地挖出來。”
鬼叔點了點頭,轉身沒入了陰影中。
一場無聲的反擊,就此拉開序幕。
第二天,工廠附近的小茶餐廳。
伊芙琳看著對麵的李國棟,他眼中有明顯的血絲,神情疲憊,眉頭緊鎖。
“李先生,你看起來……心事很重。”
伊芙琳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李國棟歎了口氣,拿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用手指摩挲著杯壁。
“伊芙琳小姐,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自己堅持的是對是錯。”
他“苦笑”了一下。
“我們廠裡,最近在攻克一個技術難關。陳老板……他對這個項目期望太高了。”
“是關於新藥的研發嗎?”
伊芙琳不動聲色地追問。
“新藥?”
李國棟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表情,像是想說什麼,又強行忍住。
“比那個……複雜得多。”
他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一些。
“你知道鎢合金嗎?我們需要用它來做一個屏蔽罩,但那幾台德國車床的鑽頭,損耗率太高了,根本達不到要求的加工光潔度。”
“鎢合金?”
伊芙琳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這個詞,她昨晚在情報部門提供的軍工材料詞典裡,剛剛看到過。
它通常,與放射性物質聯係在一起。
接下來的幾天,李國棟的“表演”堪稱完美。
他時而因為一個“技術瓶頸”而暴躁,在伊芙琳麵前抱怨供電不穩,影響了“高頻電磁線圈”的測試。
時而又因為一點“進展”而欣喜,透露出他們正在嘗試用新的“冷卻液”來解決散熱問題。
每一個專業術語,都像一顆精準投下的石子,在伊芙琳的心湖裡,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美國領事館,地下安全屋。
詹姆斯·安德森看著伊芙琳遞交上來的最新報告,手指在冰冷的金屬桌麵上,輕輕敲擊著。
“鎢合金屏蔽罩?”
“高頻電磁線圈?”
這些詞組合在一起,指向一個讓他呼吸都有些急促的可能。
“他們不是在走私那麼簡單。”
伊芙琳的聲音,充滿了肯定。
“李國棟的精神壓力很大,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我判斷,他們正在秘密研發某種小型化的……攻擊性武器。”
安德森站了起來。
他之前所有的羞辱與憤怒,在這一刻,都轉化成了一種獵人發現巨獸蹤跡的狂熱。
這完美地解釋了陳山為什麼要不惜代價搞到那批精密車床。
也解釋了他背後那個紅色組織,為什麼會給予他如此大的支持。
“他們想把香港,變成一個軍火庫!”
安德森的眼中,燃起了火焰。
“通知斯科特!”
他對下屬命令道。
“我要港英政府立刻批準,對九龍城寨進行空中偵察!我要知道,他們哪個屋頂上,藏著不該有的天線!”
一場更大的風暴,開始向城寨的上空聚集。
而此時,一艘不起眼的貨輪,已經悄然駛離了維多利亞港。
船長,正是霍東升。
它的目的地,不是任何一個被嚴密監控的港口。
而是遙遠的,位於東南亞某處公海的秘密坐標。
那裡,有另一艘貨輪,正載著一批真正的,從歐洲采購來的稀有金屬與精密儀器,等待著交接。
安德森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個虛構的“新式武器”牢牢吸引。
他像一頭被紅布激怒的公牛,死死盯著九龍城寨,卻沒發現,真正的獵物,已經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斯科特警司的辦公室裡,電話被他狠狠摔在托架上。
“空中偵察?他以為這是在打仗嗎?”
他對麵的下屬,噤若寒蟬。
對城寨的嚴密監控,已經讓他手下的警員疲於奔命,卻連一根可疑的槍管都沒找到。
現在,那個美國瘋子,居然還想派飛機過去。
就在伊芙琳認為,自己已經完全掌控了李國棟的心理,即將撬開他所有秘密的時候。
這天深夜,她以送夜宵為名,再次進入了遠東實業的實驗室。
李國棟正在埋頭計算著什麼,顯得十分專注。
伊芙琳將食盒放在桌上,目光不經意地一掃。
她看到,在一疊淩亂的草稿紙下麵,壓著一份文件。
那份文件被遮住了大半,隻露出一個頁腳。
借著昏暗的燈光,伊芙琳看到,在頁腳的位置,用鋼筆寫著兩個清晰的中文。
旁邊,還有一個英文標注。
代號:夜鶯(nightgale)。
伊芙琳的瞳孔,瞬間收縮。
這不是李國棟之前提到的任何一個項目代號。
這是一個全新的,她從未聽說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