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義堂那間剛剛粉刷過的正廳,牆壁上石灰水的味道,還沒有被煙草味完全覆蓋。
院子裡,熱氣蒸騰。
幾十個赤著上身的精壯漢子,正在王虎的監督下,進行著最嚴酷的格鬥訓練。
拳頭擊打在沙袋上的悶響,身體碰撞的沉重喘息,還有王虎那不帶絲毫感情的嗬斥聲。
癲狗也在其中。
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野獸,每一拳,每一腳,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勁風。
整個和義堂,都彌漫著一股脫胎換骨的氣息。
一種從爛泥裡掙紮出來,開始向著鋼鐵淬煉的鋒銳氣息。
陳山獨自一人,坐在堂前那張瘸腿的太師椅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沒有出聲,卻像是整個院子的定海神針。
所有人的喧囂與躁動,到了他麵前,都會自動沉澱下來。
鬼叔佝僂的身影,像一道融入陰影的幽魂,穿過院子裡那些生龍活虎的身體,悄無聲息地走到了陳山身邊。
訓練的漢子們,看到鬼叔,動作都不自覺地放緩了幾分。
他們知道,鬼叔每次這樣出現,都意味著有大事發生。
鬼叔沒有說話。
他隻是將一張薄薄的,邊緣因為反複摩挲而有些卷起的貨單,輕輕放在了桌上。
陳山將目光從院中那些生龍活活的身體上收回。
他的視線,落在了那張紙上。
上麵的字跡,是用鋼筆寫的,字跡清秀,卻仿佛能穿透紙背。
盤尼西林。
真空管。
陳山的手指,在看到“真空管”那三個字時,微微一頓。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幾個字。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縮成了針尖。
這個時代,盤尼西林是救命的藥。
真空管,卻是另一個層麵的東西。
它是電台的心臟,是通訊設備的靈魂,是千裡之外決勝負的基石。
在港英政府與美國佬聯手編織的禁運大網之下,這東西,比黃金更珍貴,比盤尼西林更要命。
這不是一筆簡單的走私生意。
這是在巨人的眼皮底下,偷運龍的筋骨。
“澳門那位朋友的委托。”
鬼叔的聲音壓得很低,那雙渾濁的老眼,緊緊盯著陳山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
“盤尼西林,要靠我們想辦法。”
“真空管,他那邊會有人送過來,我們隻需要負責將兩批貨,一起安全送到海上指定的位置。”
鬼叔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了。
“利潤,很豐厚。”
陳山沒有問貨物的來源。
他更沒有問,這批物資,最終要去向哪裡。
有些問題,不需要問。
答案,就寫在那張紙上。
他隻是將那張薄薄的貨單,仔細地對折,再對折,動作緩慢而鄭重。
然後,他將折好的紙條,放進了自己上衣的內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
那個動作,仿佛不是在收藏一張紙。
而是在接收一份沉甸甸的,關乎無數人生死的托付。
“鬼叔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陳山的語氣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這單生意,我們和義堂接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鬼叔的耳朵裡,也仿佛傳到了院子裡每一個豎起耳朵的漢子心裡。
“告訴他,都包在我身上。”
鬼叔那乾瘦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那雙平靜的眼眸裡,沒有貪婪,沒有恐懼。
他第一次,對著陳山,深深地,彎下了自己的腰。
他的脊梁,佝僂著,仿佛承載了太多的歲月與風霜,但這一刻,卻透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
“堂主高義。”
鬼叔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沙啞與激動。
“此事,非同小可,關乎許多人的身家性命。”
隨即,他緩緩直起身,話鋒一轉,臉上的凝重又深了幾分。
“但是,堂主,柴哥死後,港英政府已經盯上了城寨。”
“那個新來的警司,叫斯科特,是英國本土調來的狠角色。”
“最近海上風聲很緊,皇家緝私隊的‘海狐狸’巡邏艇,像瘋狗一樣到處亂竄,前兩天剛打沉了潮州幫的一條船。”
“這條路,不好走。”
陳山站起身,走到窗邊。
午後的陽光,穿過破舊的窗欞,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斑駁的光影,將他一半的臉龐隱匿在黑暗中。
“有巡邏才好。”
他的嘴角,逸出一絲極淡的,在外人看來近乎冷酷的笑意。
“要是海上暢通無阻,那這生意,豈不是誰都能做了?”
“這堵牆越高,翻過去之後,看到的風景才越好。”
他的心中,一個無比清晰的短期目標已經確立。
完美地完成這次運輸。
這不僅僅是為了豐厚的利潤,更是為了敲開鬼叔那位朋友背後,那個龐大而神秘的“組織”的大門。
他要將和義堂,將這些爛仔,徹底帶上一條全新的路。
……
與此同時。
港島,警務處總部。
這裡,與幾公裡外那個肮臟、濕熱、充滿生命力的九龍城寨,涇渭分明,仿佛兩個世界。
一間寬敞的辦公室裡,以精明乾練著稱的皇家緝私隊的新任指揮官,亨利·斯科特,正站在一幅巨大的香港地圖前。
他穿著一身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警司製服,肩章上的皇冠徽記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他碧藍色的眼睛裡,閃爍著鷹隼般銳利的光,正審視著地圖上那個用紅圈標注出的法外之地。
他身後,一個華人探長躬著身子,大氣都不敢喘。
“sir,根據線報,福義興的黑柴死後,九龍城寨的地下勢力已經完成整合。”
“一個新的頭目出現了。”
斯科特沒有回頭,他端起桌上的骨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上好的錫蘭紅茶,動作優雅得像在參加宮廷晚宴。
“名字。”
“陳山。”
華人探長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困惑。
“這個人就像是一夜之間,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他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吞並了整個福義興,手段……極其高明,也極其殘忍。”
“福臨門那件事,下層的報告說是派克沙展當場擊斃了毒販黑柴。但街麵上的風聲,都說是這個陳山,用計策逼反了派克。”
斯科特放下了茶杯,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一個能讓我的沙展,背叛女王,調轉槍口的本地人。”
他的語氣很平淡。
“有點意思。”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從桌上的木盒裡,拈起一枚頂端是鮮紅色的圖釘。
斯科特緩緩走到地圖前。
“城寨那塊爛瘡,是帝國皇冠上的一抹汙點,早就該被徹底清理乾淨了。”
“啪!”
一聲清脆的爆響。
那枚紅色的圖釘,被他狠狠地,按進了地圖上“九龍城寨”那個黑色的標記裡。
圖釘的尖端,仿佛刺穿了紙張,刺穿了這座城市虛假的繁榮,直指那個名叫陳山的年輕人。
斯科特轉過身,用一方潔白的手帕,仔細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仿佛剛才觸碰了什麼肮臟的東西。
他對身後站得筆直的下屬,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讓緝私隊把海上巡邏的範圍,向城寨周邊的水道再收縮五海裡。”
“告訴水警,任何沒有報備的船隻,靠近那片區域,先開槍警告,再登船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