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鮮紅的請帖,像一滴濺在桌案上的血,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送帖子的福義興四九仔,前腳剛走,他那囂張的笑聲仿佛還回蕩在破敗的院子裡。
和義堂的正廳,從未如此死寂。
每一個兄弟的臉上,都像是被刷上了一層厚厚的死灰色。
隨即,這死寂被一聲壓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引爆。
“操他媽的鴻門宴!”
一個叫阿四的年輕幫眾,手臂上還纏著上次火並留下的繃帶,他猛地將手裡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
碎裂的瓷片四下飛濺,發出刺耳的聲響。
“跟他們拚了!大不了一起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阿四雙眼通紅,像是被逼到絕路的野狗,隻想亮出自己脆弱的獠牙。
“拚?拿什麼拚?”
一個年紀稍長的漢子,叫老三,他家裡還有老婆孩子,聲音裡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福義興光打手就上百號人,還有家夥!我們這點人,衝過去給人家塞牙縫都不夠!”
“那怎麼辦?難道就這麼縮著脖子等死?讓整個城寨的人看我們和義堂的笑話?”
“堂主,我們跑吧!”
老三的聲音帶著哭腔,絕望地一屁股跌坐在長凳上,雙手死死抓著自己的頭發。
“離開九龍城寨,去哪兒不能混口飯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他這一崩潰,像是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又有幾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兄弟,臉上寫滿了絕望,眼神渙散地看向陳山,嘴唇蠕動著,顯然是想附和,卻又不敢出聲。
“放屁!我爹的骨頭還埋在這兒,老子哪兒也不去!”
阿四指著老三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這個軟骨頭!孬種!”
“你他媽才孬種!你有種你去送死,彆拉著兄弟們一起!”
整個正廳瞬間炸開了鍋。
叫罵聲,怒吼聲,恐懼的啜泣聲,兵器被握緊的摩擦聲,混雜在一起,變成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流。
昔日還能稱兄道弟的一群人,在死亡的巨大陰影下,徹底撕裂。
王虎靠在牆角,胸口剛剛愈合的傷疤仿佛又在隱隱作痛,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輕微的嘶嘶聲。
他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幕,那雙剛剛從鬼門關回來的眼睛裡,燃起一股怒火。
他猛地踏前一步,儘管動作牽動了傷口,讓他悶哼一聲,但他的聲音卻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眾人心頭。
“都他媽給老子閉嘴!”
所有的嘈雜,瞬間被這聲暴喝壓了下去。
王虎的威信,在和義堂僅次於堂主。
他環視著一張張或恐懼或憤怒的臉,最終目光落在陳山身上,那雙赤紅的眼睛裡,是毫無保留的忠誠與堅毅。
“堂主,你下令!”
他的聲音沙啞,卻字字鏗鏘。
“我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就算拚到最後一滴血,也得護你周全!”
“虎哥,你傷還沒好!”
阿四急切地喊道。
王虎卻根本不理會,他隻是死死地盯著陳山。
陳山沒有說話。
他甚至沒有看那張請帖。
他的目光緩緩地,從每一個人的臉上劃過。
他看見了阿四的血勇與魯莽。
看見了老三的懦弱與牽掛。
他看見了那些叫囂著拚命的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
也看見了那些主張逃跑的人臉上,無法掩飾的羞愧。
他在分辨。
他在篩選。
他要看的,不是誰的嗓門更大,不是誰的拳頭更硬。
他要看的,是在這生死一線的關頭,誰的骨頭,沒有被恐懼壓彎。
誰,才是真正能跟著他,從地獄裡殺出去的人。
時間,在喧囂中一點點流逝。
所有人的情緒,都像一根被拉到極致的弓弦,在崩潰的邊緣瘋狂顫抖。
終於。
陳山動了。
他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將那張鮮紅的請帖,輕輕夾了起來。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隻蒼白的手上,仿佛那張紙有千斤重。
陳山將請帖湊到鼻尖,仿佛在聞一朵花。
“上好的紅紙,印著燙金的大字。”
他聲音很輕,卻清晰地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裡。
“為了請我們赴死,黑柴,是花了心思的。”
他將請帖,隨手扔進了旁邊那盆半死不活的炭火裡。
紅色的紙張,遇到火星,瞬間蜷曲,變黑,然後猛地燃起一團橘黃色的火焰。
那耀眼的燙金大字,在火焰中扭曲,掙紮,最後化為一縷無法辨認的飛灰。
“他想殺我。”
陳山抬起眼,平靜地看著所有人,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不見底的古井。
“所以,這個宴,我非去不可。”
夜,深了。
爭吵了一天的兄弟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各自散去。
絕望的氣息,像一層厚厚的灰塵,籠罩在和義堂每一個角落,壓得人喘不過氣。
陳山獨自一人,穿過空無一人的院子,他腳下的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
他推開了後院那間最偏僻的柴房。
油燈的光,很暗,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王虎沒有睡,他靠坐在床板上,正在用一塊破布,仔細地擦拭著一把短刀。
刀身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微光。
聽到推門聲,他立刻抬起頭,眼中沒有絲毫睡意,隻有一片清明和警惕。
“堂主。”
陳山反手關上門,屋子裡的光線,頓時又暗了幾分,將他和王虎籠罩在一個更加私密的空間裡。
“怕嗎?”
陳山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王虎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那雙曾被死亡陰影籠罩過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
“之前快死的時候,怕過。”
他坦然地承認。
“現在跟著堂主,死都不怕。”
他的聲音很低,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陳山看著他,沒有再問。
他走到桌邊,拿起一根燒剩下的木炭,在粗糙的桌麵上,緩緩寫下幾個字。
汽油。
酒精。
陶罐。
棉花。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這些東西。”
陳山的聲音壓得很低。
“記住,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王虎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瞬間明白了堂主的用意。
今天堂口的爭吵,堂主全都看在眼裡。人心不齊,任何計劃都有可能泄露。這種事關生死的布局,隻能交給最信得過的人。
他沒有問為什麼。
他隻是看著桌上那幾個黑色的字,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
陳山不再多說一個字,轉身拉開房門,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