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奇撅著嘴,委屈巴巴地瞅了李巧一眼,複又低頭,聲音含在喉嚨裡嘟囔:“我的錢……沒了?”
一旁的陳瑤未聽清,遂彎下身,溫言問道:“阿奇,你說什麼?”
李巧臉上微赧,到底沒好意思說是她收走了陳奇的銀錢。
陳前見狀,笑著上前解圍道:“阿奇想喝羊肉湯呀,走,今日我作東。”
“好耶!”陳奇立時破涕為笑,“我要喝大碗的羊肉湯,加量!還要吃糖葫蘆!還要……還要再買一份紅棗糕!”他掰著手指,眼睛亮晶晶地盤算。
陳前失笑,抬手在他腦門上一敲:“你這小算盤打得精!十文錢就想買恁多東西?莫不是把哥哥當成冤大頭了?”
陳奇小嘴一咧,抱著陳前的胳膊便搖晃起來,撒嬌道:“好哥哥,阿瑤姐說,乖孩兒就該得獎賞。我還不夠乖麼?”
陳前被他纏得無法,隻得笑著在他發頂狠揉了幾把,直把他的發髻揉得東倒西歪。
陳偉站在車旁,瞧著堂兄堂弟親昵笑鬨,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歆羨,自忖與他們相處,總似隔著層什麼。
陳瑤心思細膩,瞧見了,忽地在陳偉頭上揉了一把,笑道:“阿偉不要羨慕阿奇,你若想弄亂頭發,尋我便好。”
陳偉哪還顧得上傷懷,怪叫一聲:“哎呀!阿姐!你怎麼能這樣!”話音未落,人已經爬進車廂,整理儀容去了。
頂著一頭亂發猶不自知的陳奇,歪著小腦袋,茫然望向陳瑤:“阿瑤姐,阿偉哥怎的了?”
陳瑤抿唇一笑,指了指車廂:“裡頭擱著麵銅鏡,你可要去照照?”
少頃,車廂內便傳出一聲哀嚎:“大哥!大哥!你好狠的手!俺今早特意央阿禾姐梳的頭,叫你一下子揉成雞窩啦!”
喝完羊肉湯,回到莊子上,李巧就拿著錢,來尋陳瑤:“都是一家子骨肉,怎能收你的錢?快拿回去。”
陳瑤按住她的手,懇切道:“大伯娘,大哥與阿偉伏案書寫那許多燈謎,二哥和阿奇日日幫著刷洗碗碟,跑前跑後招呼客人。莊上夥計都有工錢,咱自家人怎麼能沒有?”
她其實也給大伯大伯娘準備了工錢,隻是知道他們脾性,定然不收,才準備用其他方式補償。
李巧仍覺不安:“可……這也忒多了些?”
陳瑤笑道:“大伯娘放心,侄女是做生意的,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您安心收著便是。”
翌日清早,陳猛夫婦套車回陳家村,餘下人等便聚在一處,商議置辦年貨。
灶房內熱氣蒸騰,盧月紅煎炸煮炒,忙得腳不沾地。
王阿翠亦做了幾樣拿手點心,陳瑤細心將熟食點心分作兩份,小份他們帶回老家,大份留在莊子上。
臨行登車前,陳瑤又和秦方學三人確認:“當真不隨我們回村過年?”
秦方學連連擺手:“不去不去!這幾日偌大的山水荷塘,獨屬我們,你可莫來攪擾!”
陳瑤好奇:“攪擾?你們有什麼計劃?”
秦秋茜掩口輕笑:“改日你回來就知道了。”
除夕那夜,陳家村老屋的飯桌上,餐食前所未有的豐盛,陳前特意為陳猛打了一壺好酒。
唯一的缺憾,便是陳進未能回來團圓,從坐到桌子前,李巧就有些心思不屬。
陳前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入她碗中,輕聲道:“娘,若心中掛念,備些吃食,托齊公子捎去便是。”
李巧聞言,忙收斂神色,強笑道:“咳,我……我有什麼好掛念的?不過是飯桌上陡然少了他一人,一時……有些不習慣罷了。”
她抬手將鬢邊一縷碎發抿至耳後,順手便端起旁邊一隻小碗,湊到嘴邊飲了一口。
酒液甫一入喉,辛辣之氣直衝上來,她才驚覺錯端了酒碗!
“咳咳咳……”她慌忙伏下身,嗆得連聲咳嗽。
陳猛伸手替她拍撫後背,口中嘟囔道:“你一口灌下半碗酒,便是我也不敢這麼喝!”
陳瑤見狀,忙道:“不怨大伯娘,是侄女將酒碗放錯位置了。”
李巧咳得麵紅耳赤,聞言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抬手便將陳猛的手掌拂開。心道:成親二十餘載,這呆子還不如個孩子會說話。
陳猛被拂了手,隻覺莫名其妙,怎麼又生氣了?
他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魚腹上最細嫩的肉,放進李巧碗中,陪笑道:“孩子娘辛苦一年了,多吃些,多吃些。”
李巧斜睨了他一眼,終是低頭,將那塊魚肉塞進口中。
陳猛暗暗籲了口氣:可算哄好了!這大年下的,若真被攆出房門,恁沒麵子。
老宅熱鬨,卻不知那山水荷塘莊子上,此刻更是熱鬨非凡。
秦方學是個會享樂的,早早命人將桌椅搬到梅樹下,又把隔壁莊子的劉管事並幾個頭臉人物一並請了來,說是要過個彆致的新年。
燈籠高掛,梅香浮動,眾人圍坐,正吃得酒酣耳熱。
忽然,一個身形魁梧、胡子拉碴的漢子,闖進了這梅香月色裡。
“你是誰?!”秦方學最先警覺,立刻起身,下意識將秦秋茜護在身後。這莊子外頭分明有人值守,此人怎會悄無聲息的進來了?
倒是那劉管事,借著燈籠暈黃的光,眯著眼將這漢子上下打量了好幾回。
“劉管事,是我!”那漢子抱拳一禮,在席間快速掃視一圈,在某處似乎微不可察地頓了一頓,旋即才又看向劉管事,“阿瑤……可是回陳家村了?”
“哎喲!是趙師父!”
劉管事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瞧我這老眼!幾月不見,竟一時沒認出來!陳小姐回村過年去了。
這不,表少爺說年節要熱鬨,今日便將兩個莊子的人湊到一處,圖個團圓喜慶。”
“趙師父?!”秦方學聽到名號,眼前漢子的身影與記憶中趙虎重合,他頓時又驚又喜,忙上前招呼,
“趙師父,您的事辦妥了?阿瑤過兩日便回,快,快請這邊坐,同我們一道吃頓年夜飯!”
話音未落,已有伶俐的下人搬了張凳子,安置在主桌旁邊。
趙虎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風塵仆仆、沾滿泥垢的衣裳,拱手道:“多謝表少爺美意。隻是我這一身醃臢,唯恐汙了席麵,容我先去拾掇拾掇。”
盧月紅一聽,忙不迭站起身:“我去給趙師父端水!”
“不必勞煩。”趙虎擺擺手,“諸位儘興,我去去就回。”
盧月紅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側身對旁邊的王阿翠低聲道:“原來這位便是趙師父!日日聽小公子念叨趙師父如何了得,今日可算見著真人了!”
王阿翠卻像是沒聽見,隻怔怔地用筷子一下下戳著碗裡那塊魚肉,直將好好一塊肉戳得稀爛。
雖多年未見,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
隻是……如今兩人境遇,已是雲泥之彆。
“阿翠?阿翠?”盧月紅連喚幾聲不見回應,再看她碗裡那團狼藉,便知她神思早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這是怎麼了?可是……想家了?”
王阿翠猛地回神,抿了抿唇,低聲道:“沒…沒有。”
她胡亂夾起那塊被戳爛的魚肉送入口中,一股說不出的鹹澀滋味,混雜著未儘的淚意,在口中蔓延開來。
不待她強咽下去,一方乾淨的帕子已經輕輕覆在她臉上。
盧月紅湊近了,聲音壓得更低:“好妹子,今兒是除夕,咱不興掉淚珠子。若真想家,等過了年,好好求求小姐,讓她派個人送你回去看看。”
王阿翠雙手緊緊捂住臉上的帕子,悶悶地“嗯”了一聲,再不肯抬頭。
趙虎收拾得極快,他本就是個利落人,莊上又一直給他留著房間,熱水衣衫都是現成的。
不過一盞茶功夫,他便刮淨了滿臉的胡茬,換上一身乾淨的青布短打,重新回到了梅林中。燈火映照下,整個人精神煥發,與方才判若兩人。
他步履沉穩地走向主桌,目光卻似不經意般,再次投向王阿翠所在的那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