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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長流水與“哭七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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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的喪葬,被稱為“白事”,有一套繁複而莊重的流程。它不是一場靜默的告彆,而是一場用儘全力的、盛大的送行。

孫大娘的靈堂,很快就布置好了。遺像擺在正中,前麵是香爐和貢品。門外,掛上了白色的燈籠和長長的白幡。按照規矩,從老人“倒頭”這一刻起,靈前的香火和長明燈就不能斷,直到出殯。這叫“長流水”,寓意著後輩的思念與孝心,綿延不絕。

孫磊和曉燕,作為長子長媳,披麻戴孝,跪在靈前。他們的任務,是“守靈”,也是迎接每一個前來吊唁的親朋。

我和一一進去上香的時候,孫磊抬起頭,那張憨厚的臉上布滿了淚痕,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是一個勁兒地向我們磕頭。曉燕跪在他旁邊,扶著他,對我們啞著嗓子說:“江大夫,一一,謝謝你們來送我媽。”

她的聲音裡,有悲痛,更有作為這個家新主人的堅韌。

一一學著我的樣子,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然後跪下,對著孫大娘的遺像,磕了三個頭。她站起身時,眼圈已經紅了。

從這天起,村子裡的生活節奏,完全圍繞著這場“白事”展開。白天,村裡人會輪流來孫大哥家幫忙,女人們負責做飯,男人們負責搭設出殯時要用的靈棚。晚上,則會有很多人自發地前來“伴宿”,陪著孫大哥一家人守夜,說些寬慰的話,也說些孫大姐生前的趣事。

他們用這種方式,稀釋著這個家庭的悲傷,也用陪伴,抵禦著死亡帶來的孤寂。

最讓一一感到震撼的,是“哭喪”的文化。

在她的認知裡,哭泣是一種需要隱藏的、私人的情緒。但在雪鄉,對於逝去長輩的哀悼,哭聲,是一種必須被聽見的、發自肺腑的儀式。

尤其是在入殮前的那個晚上,被稱為“哭七星”。親人們要圍著棺木,一邊繞行,一邊哭訴對逝者的思念和不舍。

那晚,孫大哥家的院子裡,擠滿了人。孫磊和曉燕領頭,後麵跟著孫家的所有親戚。他們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種帶著唱腔的、悠長的“哭訴”。

“媽——!你咋就這麼走了啊——!”孫磊這個壯漢,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你說過要看著你孫子上學的啊——!你起來看看他啊——!”

“媽——!你這輩子沒享過福啊——!”曉燕的聲音已經嘶啞,淚水漣漣,“你放心走吧,家裡有我,我會照顧好爸,照顧好這個家的——!”

他們的哭聲,不是空洞的呐喊,每一句,都帶著具體的回憶和承諾。那是在細數逝者一生的辛勞,是在傾訴自己無儘的悔恨與思念,也是在向逝者的在天之靈,做出最鄭重的保證。

這哭聲極具感染力,院子裡的女人們,都跟著抹起了眼淚。男人們則紅著眼,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烈酒。

一一站在人群外圍,小臉煞白。她緊緊地攥著拳頭,身體微微顫抖。

她見過悲傷,但從未見過如此坦蕩、如此淋漓儘致的悲傷。這哭聲,仿佛能撕裂夜空,能把人心裡所有的痛,都毫無保留地掏出來,攤在所有人麵前。

“阿爹……他們……”她聲音發顫。

“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孫大娘做最後的告彆。”我輕聲對她說,“把悲傷哭出來,是為了更好地記住。記住她的好,記住她的愛,然後,帶著這份記憶,更有力氣地活下去。”

我看著一一,她似乎在努力理解這番話。

江南的離彆,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內斂。而北國的送行,卻是“哭聲直上乾雲霄”的奔放。一種是把悲傷化作心底的暗流,一種是讓悲傷如山洪般爆發。

方式不同,但那份情感的重量,卻是一樣的。

一一沉默地看著那跳動的燭火,和燭火中那些悲慟的麵容。她的小小世界裡,關於“死亡”的認知,正在被這場粗糲而深情的儀式,重新塑造。它不再僅僅是生命的終結,更是一場由生者為逝者舉辦的、最後的、盛大的慶典。

出殯那天,天還沒亮,整個村子就都動了起來。

按照風俗,逝者要在太陽升起前“上路”。

巨大的靈棚搭在院子裡,李木匠親手打造的柏木棺材,靜靜地停放在中央。棺材上覆蓋著紅色的棺罩,上麵繡著“壽”字圖案。在東北,“白事”中處處可見紅色,他們認為,對於壽終正寢的老人來說,這是“喜喪”,是功德圓滿,應該用紅色來衝淡悲傷,也為後人祈福。

天色微明,時辰一到,村長孫大哥作為總管,高喊一聲:“起靈——!”

八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將沉重的棺木穩穩地抬上肩頭。孫磊手持“引魂幡”走在最前麵,曉燕和親人們跟在後麵,哭聲再次響徹雲霄。

送葬的隊伍很長,幾乎全村的人都來了。大家默默地跟在後麵,走過村裡的土路,一直送到村口。

一一也跟在人群中,她的小臉上沒有了初時的驚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穆和凝重。她看著走在最前麵的孫磊,他的腰彎得很深,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用來引領母親走完這最後一程。

到了村口的墓地,棺木緩緩落入早已挖好的墓穴。在填土之前,有一個最後的環節。

孫大哥走到孫磊和曉燕麵前,從懷裡掏出兩個紅紙包,遞給他們。

“磊子,曉燕,這是你媽……留給你們的。”

孫磊和曉燕跪在地上,接過來,打開一看,裡麵是幾張嶄新的鈔票。

“這是……”孫磊愣住了。

“你媽走之前,清醒的時候,特意囑咐我的。”孫大哥眼圈也紅了,“她說,她這輩子沒給你們留下啥金山銀山。這點錢,是她攢下的體己,算是……給你們倆的‘壓歲錢’。她說,你們倆都還是孩子,她走了,怕你們往後的日子難,壓不住。用這點錢,給你們壓一壓……讓你們往後的日子,過得穩當,過得順遂。”

聽到這裡,剛剛才平複一些的孫磊和曉燕,再次泣不成聲。孫磊這個七尺高的漢子,捧著那幾張單薄的鈔票,像個孩子一樣,把臉埋在泥土裡,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周圍的鄉親們,也都彆過頭去,偷偷地擦著眼淚。

一一站在不遠處,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番話。她的身體猛地一震,眼淚,終於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

她終於明白了。

這場持續了數日的、喧鬨而盛大的葬禮,所有繁複的儀式,所有震天的哭聲,所有你來我往的人情……核心,都源自於此。

源自於一個母親,對孩子最深沉、最質樸的愛。

她怕他們冷,怕他們餓,怕他們日子過得不順,怕他們被生活的重擔壓垮。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如何為她的孩子們,鋪好前方的路。那幾張“壓歲錢”,是她能給出的、最後的、也是最重的守護。

填土開始了,一鍬一鍬的黃土,覆蓋了棺木,也掩蓋了哭聲。

太陽從東方升起,金色的光芒灑滿了這片黑土地。

送葬的人群漸漸散去,生活還要繼續。

回去的路上,一一一直沉默著。直到快到家門口,她才拉住我的手,仰起頭,淚痕未乾的臉上,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堅定。

“阿爹,”她說,“我以前怕死,怕分彆。因為我覺得,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她頓了頓,看著初升的太陽,繼續說:“但是現在我不怕了。孫大娘雖然走了,但她的愛,還留在孫磊哥和曉燕姐的心裡,留在她給的‘壓歲錢’裡。隻要有人記得,有人愛著,那個人,就不算真的離開,對嗎?”

我看著她,心中百感交集。

我點了點頭,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對。愛,是唯一可以超越生死的東西。”

十年前,在江南的雨巷,她品嘗了離愁彆緒的苦澀。

十年後,在北國的黑土上,她終於讀懂了生死契闊的厚重。

這場盛大的死亡,沒有擊垮她,反而讓她,在一夜之間,真正地長大了。她明白了,生命的意義,不在於長短,而在於,你是否曾用儘全力地,去愛過,去守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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