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黃立極領著一眾閣臣、卿部,跟在小太監身後,心思各異。
國朝定製三、六、九常朝,但自世宗、神宗起就幾乎已是空文。
就連先帝也不過每月上朝四日左右而已。
果然啊,每個皇帝初初登基時,心裡總想要澄清四海,光被四表。
卻不知道這份心氣究竟能夠持續多久。
……
轉瞬間,武英殿已至。
跨過殿門的黃立極瞬間愣住了,腳步也隨之凝滯。
這……還是他上次來的那個武英殿嗎?
殿中左右兩側,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兩排桌椅。
每一張桌案,上麵擺著三樣東西:一疊紙,一支筆,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清茶。
更匪夷所思的,是每張桌案上,都立著一個做工精致的小木牌。
上麵用漂亮的館閣體,清清楚楚地寫著他們的官職和名字。
“內閣首輔,黃立極。”
“內閣次輔,施鳳來。”
“戶部尚書,郭允厚。”
“……”
這等場景雖然匪夷所思,卻也叫人一看就明。
這不就是當初自己苦讀時的學堂嗎?
隻不過現在桌椅擺放從麵向老師,變成側向老師罷了,難道……
這皇帝今天是要給他們上課不成?
身後的其餘閣老,卿部跟上來後,也全都停住腳步。
他們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作何是好。
“諸位大人,請入座吧。”
殿中的高時明掛著和煦的微笑,伸出手對著各位卿部,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先動。
這座位,是能隨便坐的嗎?
祖製呢?體統呢?君臣之彆呢?
最終,還是首輔黃立極,硬著頭皮,第一個邁開了步子。
他走到寫著自己名字的桌案前,卻也不敢坐下,隻是站在桌案之後。
其餘人頓時有樣學樣,紛紛找到寫有自己名牌的桌子站定。
高時明見狀也不做催促,隻是道,“陛下再有片刻就到了,各位可以先看看今日要議的事項。”
眾人拿起紙張一看,均是大感新奇。
這上麵用線條畫作格子,頂部寫了議題、負責人、事項,內中則是邊餉、馬草折銀等事項。
一切井井有條,比之常見的公文寫法,確實更見清晰。
高時明笑著補充道,“此乃陛下讀史記有感,效仿太史公的‘年表之法’而作。”
“用在計事之中,更為清晰明了。”
“為區彆於史家所用世家年表,陛下特賜名——表格。”
話音剛落,殿後傳來一聲悠長的唱喏。
“陛下升座——!”
眾人心中一凜,也來不及再認真看這所謂“表格”,連忙轉身,呼啦啦跪倒一片。
“臣等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由檢一身明黃色常服,從殿後緩緩走出,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跪在地上的臣子。
但他沒有如上次一般坐上龍椅,而是走到丹陛下那張略高一些的“皇帝專用”辦公桌後。
“眾卿平身,都坐吧。”
群臣起身後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率先落座。
朱由檢微微一笑,對此早有所料。
“諸位為何不坐?”
還是沒人動。
沉默片刻,首輔黃立極率先出列,滿臉糾結地說道:
“陛下……自太祖皇帝定下規矩,朝堂議事,臣等皆是站立回話,如此……如此集體賜坐,似乎,有違祖製啊!”
是的,議事能坐著固然好。
畢竟誰也不是賤骨頭,能舒服當然選擇舒服。
但是“禮”是文臣們製約皇帝的最強大武器。
哪怕朝野之中,心學的影響已深入骨髓。
哪怕文臣之中,多數人一當官就將四書五經拋之腦後。
但這批判之武器,皇帝能破,蠻夷能破,他們卻不能破。
誰知,朱由檢聽完,卻輕笑一聲。
“祖製?”
他反問道:“祖製再大,又哪裡大得過古禮呢?”
“春秋秦漢之時,君臣對答,亦是各自落座,從容問對。”
“怎麼到了我大明,反而要讓諸位肱股之臣,站得腰酸背痛,才能為國分憂呢?”
他微微一頓,又繼續反問。
“更何況,真要說祖製,貪汙可是要被剝皮實草的,各位總不能要朕也恢複這條祖製吧?”
說罷,他不再看眾人,當先一撩衣袍,坦然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得,剝皮實草都出來了。
這簡直是把在座眾臣的汙點沾滿了墨水,當庭狂甩。
各位閣臣頓時不敢接話,紛紛老實坐下。
朱由檢見此,心中大石終於落下,取而代之則是發自內心的暢快。
為什麼他要留著滿朝閹黨不做清算?
什麼仁慈聖君,什麼大殿燒書,不過是借口而已,連收割聲望也不過是附帶之事。
真正的原因就三個:
其一,是怕朝堂動蕩。畢竟崇禎元年陝西就要大旱了,真要人事大規模動蕩數月,夏稅秋糧收不齊就完蛋了。
其二,則是不想讓東林、投機分子借著反閹的旗幟,奪走天啟集中的事權。
這些文臣或許並非一黨,但侵蝕皇帝權力幾乎是每個文臣的共識和本能。
雖然不是不能挽回——崇禎二年的時候,崇禎就儘斥東林,再起廠衛閹黨了,但這又要耽誤多少時間呢?
其三,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幕了!
這群軟骨頭+有汙點的文臣,至少在東林完全起複之前,都無法大力阻擋他的動作。
等到東林起複後就更好玩了,他們甚至要比今天更緊緊地依附在他的身邊。
降低阻力,增加助力,他才能痛痛快快地按照他的心意來對整個國家做調整。
而不是整天和這群文臣聊些什麼祖製、禮製、定製的破事。
救亡圖存之事,怎能不革故鼎新?!
今天先開個小窗,看我後麵不把你們這破房子砸得一乾二淨!
“好了,既然都坐下了,那便開始議事吧。”
朱由檢的聲音將眾人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拿起自己桌上的那份“表格”,輕輕敲了敲桌子。
“今日第一個議題,九邊欠餉清理。”
“元輔,三日前是你領的此事,進展如何?”
黃立極屁股剛坐下,趕緊又站起來。
戶部尚書郭允厚也趕忙站起來拱手。
“陛下,臣與戶部尚書郭允厚,三日內殫精竭力,已將天啟元年至今的九邊欠餉全部厘清。”
說罷他將袖中一疊厚厚冊子交由高時明呈上。
朱由檢接過一看,密密麻麻的字豎列而起,看了兩頁他就失去了耐心。
今時今日,我已不同了,想讓我再受三天前看內承運庫賬本的氣?
必不可能!
“高時明,用表格之法重新整理,貼到屏風上。”
“此事暫且跳過,等整理完再議,現在先議第二事。”
朱由檢說罷看向施鳳來。
施鳳來和左都禦史房壯麗趕緊站起身來。
黃立極和郭允厚猶猶豫豫了一會,這才坐下。
“回稟陛下,山東水災清查一事,臣與左都禦史商量,已委派山東道禦史金蘭前往勘察。”
朱由檢手指輕扣桌案,也不說話,隻是以目示意。
施鳳來繼續說道。
“此事二十六日接令,當天就定人選,二十七日金蘭便出發了。”
“一路車船交換,預計十日可至山東。五日勘探後,再經驛站公文急腳上報,預計三日可達。”
“再寬裕二日,則估計九月十七日會有第一份回報。”
朱由檢點點頭,心中有些無奈。
這就是古代的通信速度,北直隸、山東這還是臨省,真正做一件事,花在路上的時間都要十天半月。
也難怪此時效率低下,多數事情的周期都是按月來計的。
他對此暫時無法可想,點點頭讓高時明修正任務表後,就看向張瑞圖。
“下一事,馬草折銀,此事進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