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幾個義子都是人精,曉得這偌大的場麵布下了,自然得有個目標。
即便心裡頭有所準備,可乍一聽“馬六”倆字,幾個義子還是心裡同時一咯噔。
四爺竟當真要對馬六下手?
何來的底氣?
南城六條大街,每條街都有一位車把頭。
清風街和白雲街緊挨著,兩家車廠這些年明爭暗鬥,摩擦就沒斷過。
早幾年,積威已久的劉四爺自然鎮得住場麵;
可自打馬六那小子豁出臉,把閨女嫁給比自己還大三歲的副廳長做妾,風向就變了。
都說縣官不如現管,有副廳長撐腰,馬六先搶了寶林武館的線,後來又占了半個南城的拉貨線路——早年間,這些可都是人和車廠的地盤。
這倒也罷了,劉四爺都能忍。
這些年看慣了城頭變幻大王旗,劉四曉得,想要求活就得先學會趴下。
但馬六卻有一樁,觸到了劉老虎的逆鱗——他不該把手伸進人和車廠的礦線。
劉四爺蟄伏了這麼久,南城人都以為這頭老瘦虎老得張不開嘴、呲不了牙。
便是幾個義子,心裡怕也暗暗這麼想——不然,以前的劉虎能有那膽子,敢縱容金福貴去做那些醃臢事?
這世道,哪有什麼虎倒架不倒。
虎若是落了平陽,就該被犬來欺。
隻是,所有人此刻才意識到,大家夥都低估了劉四爺——這位從大順朝就打下偌大地盤的車把子。
表麵上四爺沒動靜,暗地裡竟謀劃了這麼多。
方才他說前院那些生麵孔是新招的一等車夫,專給使館區的大人物乾活——這話誰信?
一大幫破了氣血關的高手,哪那麼容易招?
再說西樓的一等大院向來是虎妞管著,可這些生麵孔明顯更服四爺。
想到這兒,幾個義子心裡更發毛——自家這位爺,怕是早幾年就埋下這些暗棋了。
最後就剩一個疑問:
馬六車廠好歹是登記在冊的正規廠子,還有警察廳副廳長這靠山,四爺哪來的底氣說要掀了馬六的攤子?
劉唐自然也想到了這層,
此刻他瞳孔卻猛地一縮——
過去幾個月兩家車廠之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在他心裡翻騰起來:
礦線上的礦數不對;
祥子當了車長;
遇上流民馬匪,祥子揪出了肥四;
金福貴被滅門……
樁樁件件在他心裡撞,最後都歸成四爺方才那句“今天到時候了”。
四爺忍了這麼久,為啥偏是今天?
他在等啥?
是礦線!準跟礦線有關,不然四爺今兒何必非把自己扣在這兒!
難道礦線上要出事?
劉唐心裡一緊。
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劉四爺這老瘦虎一旦決心動手,便是勢在必得。
整個屋裡,彌漫著一種淩冽森然的氣息。
幾個義子更是大聲叫嚷著“跟馬六拚了”,一副同仇敵愾模樣。
劉唐卻忽然抬頭,輕聲問了句:“四爺,今日那礦線?”
會議室裡,頓時鴉雀無聲。
都是在南區混了多年的老江湖,劉唐能想到的,其他三個義子自然也琢磨得透。
劉四爺看著劉唐,緩緩說道:“唐兒,你小時候我總帶你去護城河裡頭釣魚,你性子急、耐不住,總吵嚷著要回去練拳,還笑我一坐就是一天,半條魚影都沒有,隻會瞎費魚餌。”
“我說這叫打窩,今天釣不著,明天釣不著,保不齊哪天就釣著了。當時你年紀小,不懂這個。”
“不過今天,我還是想跟你說一句”
“唐兒,要做大事,總得舍得下大餌!”
劉四爺頓了頓,“不出意外,馬六那小子這會兒該對咱們的礦線下手了。”
說著站起身,他走到劉唐身邊,拍了拍這個最成器的義子:“唐兒,現在懂了?”
“四爺要釣的大魚,就是馬六?”
“沒錯。”
“馬六今天對礦線動手,也在四爺計劃裡?”
“沒錯。”
“馬六敢動咱家礦線的證據,就是四爺扳倒他的把柄?”
“不全是,但也差不多。”
劉唐的話越來越衝,臉漲得通紅,眼裡都帶了血絲:“四爺…我不懂!”
劉四爺愣了下。
劉唐抬頭,頭一回死死盯著這個養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人:“四爺,傑叔和祥子他們,那些護院,那些車夫非得死嗎?”
四爺歎了口氣,沒說話。
幾個義子中,他劉四何嘗不知隻有劉唐真心敬他愛他,他再荒唐,也沒這個臉扯謊。
但瞧見劉四爺臉上神情,所有人都懂了。
便是幾個義子,也為四爺這深遠且狠辣的布局,而暗自心驚。
要扳倒馬六,就得連帶著扳倒他身後的副廳長。
想要扳倒一個警察廳實權副廳長,光靠走私礦石的罪名不夠——得賠上人命,足夠多人命。
於是,那些二等車夫,必須得死。
死在馬六手上。
原來先前四爺那些隱忍,便是在縱容馬六,等著馬六咬鉤子。
看來四爺早就跟李家勾連在了一起,給馬六布下了這滔天之局。
不過,四爺又是靠什麼,能說動李家?
劉唐猛地站起來,對著眼前的老人抱了抱拳,沉聲道:“四爺我得去趟礦線!”
劉四爺緩緩道:“晚了該是晚了!”
這位清風街的車把子語氣裡聽不出太多情緒,隻剩鬢角的白發,在窗外灌進來的寒風裡飄蕩。
劉唐並沒回話,反是拎起長刀,闊步而出。
劉四爺靜靜望著舊友之子的背影,眼眸裡卻流露出了一絲懷舊的情緒。
當年自己那個兄弟,就是這般的性子。
最後,也死在義氣這兩個字上。
劉四爺一生沒做過啥好事,也絕不是啥好人,騙了無數人,也坑了無數人。
唯獨對何明輝這愣頭青——這個在旁人眼裡蠢得冒泡的拜把子兄弟,從未虧負過。
以前那些老兄弟們不懂為啥,劉四爺隻笑而不答,後來老兄弟們漸漸沒了,自然也沒人再問。
於是,那段關於半個黃饃饃的往事,就在他心裡藏了這麼多年。
誰都年輕過,
四爺也年輕過,
那時候,還是大順朝宣誌爺二十年,他在車廠混上了二等車夫,頭回走線就被礦車壓了,血肉模糊。
他當時以為自己要死了,哭得稀裡嘩啦,也沒人多瞅他一眼。
是何明輝那個傻大個,硬生生拖著板車把他拉回來的。
後來在院裡養傷,老虔婆舍不得給傷藥,還是那個大個子,每天硬省下半個饃饃給他。
足足吃了一個多月,吃得人都快吐了。
後來劉四發了家,就再也沒碰過黃麵饃饃。
旁人笑何明輝蠢,他劉四能笑?
笑不出來。
若沒這蠢人憨貨,他劉四這條命早就丟在大順宣誌二十年,哪有如今的四爺?
為了還這半個饃饃的人情,劉四足足用了大半輩子。
直到此刻,他才有機會還清。
於是,劉四爺忽然開口說了句:
“唐兒你以往總問我,是誰殺了你父親。”
“現在我能告訴你。”
劉唐腳下一頓,驀然回頭,
長刀與刀鞘,在料峭春風裡,撞出鏗鏘之音。
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終究彙聚成劉四爺此時昏沉眸子裡的那一抹狠辣決絕。
“是馬六!”
“我劉四等了這麼久,就是要親手為我這個兄弟,為你爹報這個仇!”
聞聲,劉唐腳步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