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日頭西斜,暮色漸漸沉了。
徐彬哼著小曲兒,兩手攏在袖筒裡,打算去影戲院裡瞧場洋片子,夜裡再去四海賭場大殺四方!
有手下特意呈上從文美齋買來的白花糕,這位德寶車廠少東家也隻大手一揮,就給弟兄們分了。
看樣子,徐彬今兒個興致正高。
有知趣的湊上來,問道:“少東家,那位祥爺瞧著年紀不大,聽說也隻是個車長,能讓您這般另眼相看,到底有啥能耐?”
徐彬斜了他一眼,嗤笑一聲沒說話——這幫隻會看人下菜碟的蠢貨,哪懂自己的盤算!
隻一個車長?
說得輕巧!
這整個四九城裡,哪有才十八歲的車長?
再者說,南城那位劉老虎眼尖得很,那大個子若沒幾分真本事,劉老虎怎會把他擱在這麼要緊的位置?
尤其前幾日那些事,早就在四九城傳得滿城風雨,彆說幾家車廠,便是警察廳和大帥府的卷宗上,這大個子也都有了名姓!
作為德寶少東家,他曉得的內情自然比旁人又多些。
驅散流民、槍挑肥四甚至有傳言說他單槍匹馬闖馬匪營地。
這樁樁件件,哪件不是嚇死個人?
更不用說,傳聞這大個子隻用三個多月就破了氣血關——還有人說他能在劉唐手下走幾招。
劉唐是誰?那可是寶林武館出來的外門弟子,四九城車行裡頭一號的狠角色!
馬六那老小子跟人和車廠這些年不對付,不就忌憚一個劉唐?
想到這兒,徐彬歎了口氣——劉老虎這老家夥好福氣啊,不光有劉唐,竟還冒出了個這麼生猛的角色?
若是那老家夥肯下大本錢,托關係去武館給祥子求份整骨湯,
要是這小子有幸熬得住整骨湯那份藥力,說不得這狗日的人和車廠,就有兩個入品高手了!
這般人物,怎能不提前結交?
此時不結交,難道等人家成了入品武夫再攀附?
沒人會把錦上添花當回事,這道理徐彬自小就門兒清——按自家那老頭子的說法,這叫“善結人緣,早攢人情”。
德寶車廠沒什麼背景,能在四九城立足這些年,靠的不就是這份左右逢源?
不過徐彬此番刻意結交是真,但那大個子的表現,倒真也讓他有些驚訝。
原以為不過是個勇武有餘的憨人,沒想到竟是個知情知趣、懂進退的聰明人?
尤其是憨厚外表下那股子謹慎小心,實在少見。
這年紀就有這份氣度,竟隻當個車長?
哎隻可惜,與咱德寶車廠無關。
咱啥時候能有這福分咯!
徐彬瞧著身邊這群榆木腦袋、隻會溜須拍馬的蠢貨,頓時長籲短歎起來。
一場預料之外的紛爭,以一種更預料之外的方式解決了。
歸根結底,不過實力二字。
若祥子還是當初蜷縮在大通鋪上的三等車夫,德寶車廠那少東家會多看他一眼?
如今的祥子,雖說算不上啥驚世駭俗的少年俊才,但十八歲就能坐穩人和車廠車長的位置,更兼三個多月破了氣血關,
單在四九城各車廠這底層小江湖裡,也能稱一句年少有為了。
可祥子知道這還差得遠。
這個世道,不乏錦上添花者,但更多的卻是落井下石之人。
他自然不會因為徐彬的吹捧就飄飄然,心裡頭反倒縈繞著一股莫名的擔憂——
自己前日才做的事,怎麼沒兩天就在四九城傳得沸沸揚揚?
要說沒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傻子都不信!
究竟是誰在暗中散播這些?目的又是什麼?
想到這兒,一股陰沉的情緒爬上祥子心頭。
剛走到人和車廠大門口,就見文三那小子在門口探頭探腦。
見了祥子,文三趕緊小跑過來:“嘿祥子,昨夜裡的事,你聽說沒?”
祥子一愣:“啥事?”
文三咂了咂舌,趕忙說:“還不是那金福貴我今兒個都打聽清楚了!”
聽到金福貴的名字,祥子心中一緊。
“嗨,福貴那小子也慘,昨夜裡不曉得被誰滅了門,老婆和孩子都被燒成碳灰了。”
“嘿,這小子膽子真大,不曉得啥時候偷摸摸藏了個五彩金礦,竟主動染了‘礦瘴’,如今整個城裡都在尋他哩”
祥子眉頭一皺,示意文三繼續說下去。
“我覺得,這事準跟馬六那邊有關!”文三斬釘截鐵說道。
祥子問:“你咋這麼想?”
文三神秘兮兮說道:“肥勇那小子說的,他親哥不是在警察廳當個副警長?”
“肥勇他哥說了昨夜在金福貴家裡燒成炭的,不僅有金福貴的老婆孩子,還有三具男人屍首呢!”
文三瞅了眼四周,壓低了聲音:“聽說是胖爺手下的人!”
祥子眼眸一挑,心中頓時沉了下來——果然是馬六車廠滅口!
祥子又沉聲問:“那金福貴被抓住了沒?”
文三一下子來勁了:“嘿這事真邪門了,今兒個警察廳找了一天,硬是沒逮著那小子!”
“不過他吞了五彩金礦,怕是也熬不了幾天了。”
文三話語頓了頓,望著祥子認真說道:“祥子,你還是小心些,保不齊那小子還要對你下手。”
祥子點點頭,拍了拍文三的肩膀:“多謝三哥惦記。”
一聲“三哥”,文三頓時覺得渾身舒坦,拍著胸脯道:“放心吧,祥子,隻要你三哥在,沒人敢動你。”
“三哥我便是把命豁出去,也得保你周全。”
聽得文三信誓旦旦,祥子倒有些哭笑不得,從懷裡掏出打包好的鹵牛肉和豬肘子遞過去。
文三眉開眼笑地接了,捧著吃食回了二等車夫院,少不了又炫耀一番——瞧見沒,這是祥子兄弟給我的。
如此這番,暫且不提。
南城,
白雲街,
暮色如血,
馬六車廠大門緊閉,門口卻是熱鬨非凡。
昨夜裡鬨出好幾條人命,警察廳更是連番來訪,
若隻是警察廳倒也罷了,畢竟背靠那位副廳長女婿,馬六車廠也沒啥怵的。
但這次,連張大帥府都派出了探員
這下馬六徹底慌了神,隻能扯個由頭,狠心在冷水裡泡了一整夜,裝出個重病在身模樣,把所有事都丟給那個惹了禍的死胖子。
其實,死了幾個人,在南城從來算不得甚麼大事。
說破天,也不過是一個車夫家被滅了滿門,
但這事卻涉及到了五彩金礦——四九城裡,竟有武夫染上了“礦瘴”,這可了得?
一時間,馬六車廠亂成了一鍋粥。
於是,在所有人都沒注意到的地方,
一雙幽紅如血的眼睛,驀地眨了眨。
若細細瞧去,那眼睛上已爬了些暗沉的淡金色。
金福貴蜷在一條陰冷肮臟的窄小下水道裡,透過磚塊縫隙,冷冷盯著馬六車廠門口那塊金漆描紅的牌匾。
一根磨得尖尖的鐵棍,靜靜躺在他身邊。
陪伴他多年的短槍,在那個雨夜斷成了兩截。
現在能陪著他複仇的,隻剩這根冰冷的鐵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