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淨世,這座由黑石壘砌、雄踞於清河險峻山坳之中的龐然堡壘,今日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厚重黑石砌成的議事堂內,光線被高窗切割成束,斜斜投在冰冷的地麵上,映照出懸浮其間的微塵。空氣裡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混雜著山石特有的潮濕寒氣,以及眾多修士身上散發的、因緊張而略顯躁動的靈息。
聶懷桑縮在寬大得過分的宗主座椅裡,那象征清河聶氏無上權柄的厚重座椅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了進去,襯得他越發瘦弱單薄。他手裡攥著一把半開的折扇,扇麵上繪著幾筆寫意的山水,此刻卻被他無意識地捏得扇骨都有些變形。他低垂著頭,眼神躲閃,隻敢盯著自己青灰色錦袍的下擺,仿佛那上麵突然長出了什麼絕世秘典,值得他如此全神貫注地研讀。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沿著鬢角悄然滑落,洇濕了一小片衣料。
“聶宗主!”一個洪亮卻帶著幾分咄咄逼人的聲音猛地炸響,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大殿中滾動。說話的是個身材魁梧、麵膛赤紅的老者,正是以脾氣火爆、實力雄渾著稱的赤炎宗宗主,姓洪名烈。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身側沉重的黑石案幾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案幾上幾杯剛沏好的靈茶都漾起了漣漪。“金光瑤那廝倒行逆施,落得個身死名裂的下場!仙督之位空懸至今,仙門百家人心惶惶,各自為政!長此以往,豈不是要重蹈溫氏覆轍?我等今日聯袂而來,非為逼宮,實乃一片拳拳之心,為這風雨飄搖的修真界求一個安穩!”
洪烈聲如洪鐘,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上首幾乎要縮進椅背裡的聶懷桑,他身後的幾十位中小家族代表或宗主,雖未出聲附和,但那份無聲的沉默和凝聚的目光,卻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壓迫感。他們的訴求很簡單,也很沉重:要求聶懷桑以清河聶氏宗主之尊,牽頭召集仙門百家,共同商議廢除舊製,建立一個新的權力製衡體係——一個由各家族代表組成、擁有監察和決策權的“仙門議會”。
“懷桑…聶某…才疏學淺,性子又懦弱…”聶懷桑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明顯的顫抖,他飛快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又如同被燙到般迅速垂下,手中的折扇抖得更厲害了,“清河聶氏,自大哥…自大哥之後,人丁凋零,守成已是艱難,這等牽動整個修真界格局的重任…聶某實在…實在擔不起啊!諸位前輩、同道,還是另請高明…另請高明為是…”他一邊說,一邊胡亂地揮舞著折扇,像是在驅趕什麼看不見的蚊蠅,那份惶恐無措,幾乎要從他身上滿溢出來。
“聶宗主此言差矣!”一個清朗卻沉穩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洪烈帶來的壓迫感。眾人的目光被吸引過去,隻見一個身著天青色錦袍的年輕人從靠近殿門的位置站了起來。他麵容清俊,眉宇間帶著一股書卷氣,正是歐陽氏年輕一輩的翹楚,歐陽子真。他微微躬身,對著聶懷桑的方向行了一禮,姿態恭敬卻不卑不亢。
“清河聶氏,乃仙門巨擘,底蘊深厚,聶宗主更是仁厚寬和,素來為同道敬仰。值此亂局,非聶宗主這般德高望重者主持大局不可。”歐陽子真的聲音清晰而平和,如同山澗清泉流淌,有效地撫平了殿內因洪烈而升騰的些許燥熱。“至於聶宗主所慮,子真鬥膽進言。議會之製,非一人獨斷,而是集眾家之智,共商共議。其核心,在於‘製衡’二字。子真以為,當在議會之中,專設‘小族監察席’!”
“監察席?”有人低聲重複,語氣中帶著疑惑。
“正是!”歐陽子真目光炯炯,掃視全場,聲音提高了幾分,“此席位獨立於大宗席位之外,由勢力稍遜的家族推舉德才兼備者擔任,人數固定,擁有對議會決議的質疑權、調查權,乃至在極端情況下,對重大決策的延遲或否決權!如此,方能真正避免舊日仙督一人獨大、隻手遮天之禍,確保無論大宗小派,其訴求皆能上達天聽,其利益皆能得以保障!此乃長久安穩之基!”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條理分明,清晰地勾勒出一個相對公平的權力構架。殿內響起一陣壓抑的議論聲。那些來自中小家族的代表們,眼中明顯燃起了亮光。監察席的提議,無疑戳中了他們長久以來被大宗門壓製、話語權微弱的痛點。洪烈赤紅的臉膛上也掠過一絲思索,雖然歐陽氏在他眼中也算不得頂尖大族,但這年輕人的提議確實切中要害。
聶懷桑依舊縮在椅子裡,握著扇子的手卻不易察覺地停頓了一下。他飛快地抬起眼皮,目光在慷慨陳詞的歐陽子真臉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讚許,如同深潭裡偶然冒起的一個小水泡,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他又恢複了那副惶惑不安的模樣,用折扇半掩著臉,聲音帶著哭腔:“子真…子真賢侄所言,甚是有理…甚是有理啊…隻是…隻是茲事體大,牽涉太廣,聶某…聶某一時心亂如麻,還需…還需仔細思量,與族中長老商議…商議…”他一邊說著“商議”,一邊又慌亂地擺手,示意侍立在旁的弟子趕緊給大家添茶,仿佛想用這熱茶堵住眾人繼續追問的嘴。
就在殿內氣氛因聶懷桑的推諉而再次陷入凝滯之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名身著清河聶氏黑色勁裝、背負大刀的弟子,臉色鐵青,呼吸急促地衝入大殿。他甚至顧不上行禮,便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
“稟宗主!清河…清河下遊,青木鎮出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名弟子身上。聶懷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寬大的座椅裡彈起來半截,手中的折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也顧不上撿,聲音都變了調:“何事驚慌?快…快說!”
那弟子咽了口唾沫,艱難地開口:“青木鎮中,有數名修士…行為舉止變得極其怪異!靈力運轉滯澀,性情…性情更是大變!有人狂躁不安,力大無窮,砸毀了半條街的鋪麵;有人卻如行屍走肉,雙目呆滯,口中念念有詞,儘是些…儘是些無人能懂的瘋話!更…更詭異的是…”弟子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怕的情景,聲音有些發顫,“其中一人…他…他的眼睛…眼珠深處…似乎…似乎蒙上了一層…一層灰敗的薄膜!”
“灰膜?!”洪烈猛地踏前一步,聲若驚雷,“可曾探查清楚?是何邪術作祟?還是走火入魔?”
“屬下…屬下修為淺薄,不敢妄斷…”弟子低下頭,冷汗順著額角滑落,“隻是鎮中人心惶惶,已有流言說…說是瘟神過境,邪祟附體!”
“瘟神?邪祟?”聶懷桑喃喃重複著,臉色煞白如紙,身體晃了晃,似乎又要癱軟下去。他手忙腳亂地想彎腰去撿地上的扇子,動作笨拙而狼狽,寬大的袖口隨著動作滑落至手肘,露出了一截略顯蒼白的手腕。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扇骨的一刹那,那滑落的袖口深處,靠近內側手腕的地方,一道極其細微的、如同獠牙般的黑色暗紋,在衣袖褶皺的陰影裡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
“廢物!慌什麼!”洪烈怒喝一聲,聲波震得殿頂灰塵簌簌落下,他那火爆脾氣瞬間被點燃,“區區邪祟,也敢在我等麵前放肆?聶宗主!事不宜遲!當務之急,是立刻派人前往青木鎮,查明真相!若真是邪魔外道,定要將其揪出,挫骨揚灰!”他周身赤紅色的靈力隱隱鼓蕩,如同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那熾熱狂暴的氣息,瞬間驅散了殿內因詭異消息而帶來的陰寒。
聶懷桑像是被洪烈這一嗓子吼回了魂,手忙腳亂地終於撿起了折扇,緊緊攥在胸前,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急促地喘息著,看看台下群情激憤或驚疑不定的眾人,又看看單膝跪地、臉色慘白的弟子,最後目光落在洪烈那赤紅如火、戰意昂揚的臉上,嘴唇哆嗦了幾下,才發出微弱而急促的聲音:
“洪宗主…洪宗主所言極是!查!立刻派人去查!要快!要…要仔細!”他猛地轉向那名弟子,聲音尖利得有些破音,“傳令!命…命聶遠長老,即刻點齊人手,前往青木鎮!務必查明原委!若有邪祟…格殺勿論!”命令下達了,但他握著扇子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細微的顫抖,卻始終未曾停歇。
折扇冰冷的扇骨緊貼著他汗濕的掌心,扇麵上那幾筆寫意的山水,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模糊不清,如同此刻籠罩在清河、乃至整個修真界上空的迷霧。仙督之位懸而未決,議會改製爭執不下,而此刻,清河腹地又突現修士異狀,眼生灰膜…這看似平靜的暗流之下,湧動的究竟是何種令人不安的陰影?議事堂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隻有洪烈周身隱隱散發的灼熱靈壓,和聶懷桑手中那把幾乎要被捏碎的折扇,在無聲地訴說著風暴來臨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