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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柳生出行(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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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府的新宅,在芸香州城南拔地而起,如同一個驟然發跡的暴發戶,張牙舞爪地炫耀著它的富麗。朱漆大門高聳,嶄新的銅獸門環鋥亮得晃眼,門前蹲踞的石獅子也刻意雕琢得格外猙獰雄壯,仿佛要將過往行人的目光都吞噬進去。管家引著柳清禾,並未走正門,而是從旁邊一道狹窄的角門進入。

角門內是一條長長的、光線幽暗的夾道。高牆隔絕了前院的喧囂,卻隔絕不了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猜拳行令的喧嘩浪笑,還有濃鬱得化不開的酒肉香氣,混雜著脂粉的甜膩,一陣陣飄過來,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濁流。柳清禾步履平穩,目不斜視,青衫布履行走在這富貴逼人的夾道中,宛如一株生於瓦礫間的細竹,孤直而單薄。隻有他微抿的唇角,和袖中悄然握緊的拳,泄露著內心的翻湧。

夾道儘頭,是一間側廳。廳內陳設倒是華麗,紫檀木的桌椅,鋪著猩紅錦緞,牆上掛著新裱的名人字畫,當然無從得知是真是假,角落裡巨大的銅獸香爐吞吐著濃煙。廳中已坐了幾個人,皆是錦衣華服,腦滿腸肥。主位上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子,麵色紅潤油光,手指上戴著碩大的金戒指和翠玉扳指,正是胡員外。他正唾沫橫飛地與旁邊一個師爺模樣的人談論著剛入手的一件“前朝古玉”,言語粗鄙不堪。

管家上前,堆著諂媚的笑:“老爺,柳老先生身體抱恙,來不了。這是他的公子,柳清禾柳相公,也是一手好字,小的就把他請來了。”

胡員外正說得興起,被打斷,有些不悅地抬起眼皮,斜睨著站在廳中的柳清禾。那目光如同在估量一件物品,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挑剔,從柳清禾洗得發白的衣領,看到他腳上那雙半舊的布鞋,嘴角慢慢勾起一個誇張的弧度。

“哦?柳相公?”他拖著長腔,聲音洪亮刺耳,帶著酒氣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戲謔,“久仰柳家書香門第的大名啊!來來來,看座!”他隨意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隻蒼蠅。

一個仆人搬來一張矮凳,放在離主座頗遠的下首角落。柳清禾沉默地走過去坐下,脊背挺得筆直。

“柳相公,”胡員外身體前傾,一隻戴著翠玉扳指的粗胖手指在紫檀桌麵上敲了敲,震得旁邊茶杯蓋叮當作響,“今日請你來,沒彆的事。我這新宅子落成,就差一塊正堂的大匾!匾呢,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早就備好了!就想請你們柳家這樣的清貴手筆,題上‘積善餘慶’四個大字!圖個吉利,也顯得我胡某人,敬重斯文不是?哈哈!”他自顧自地大笑起來,旁邊幾人也跟著附和地乾笑。

柳清禾心中一片冰涼。“積善餘慶”——這冠冕堂皇的四字,出自《周易》,此刻由這私鹽販子口中說出,用來裝點他那用醃臢錢堆砌起的門楣,隻覺無比的諷刺與褻瀆。他抬眼,目光平靜地迎向胡員外那張被酒色浸染得油亮的胖臉:“不知胡員外欲用何字體?楷書莊重,行書流麗,隸書古樸……”

“哎!”胡員外大手一揮,粗暴地打斷他,臉上那點假裝的客氣瞬間褪去,換上毫不掩飾的鄙夷和不耐煩,“你們讀書人就是窮講究!什麼體不體的?字嘛,寫得越大、越黑、越顯眼越好!要的就是那股子富貴氣派!讓街坊四鄰、來往客商,老遠一瞧,就知道這是我胡百萬的宅子!懂不懂?”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柳清禾臉上。

廳內霎時安靜下來。那些陪客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在胡員外和柳清禾之間飄忽,帶著看好戲的促狹。管家垂手侍立在一旁,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柳清禾端坐在矮凳上,身體似乎僵硬了一瞬。胡員外那粗鄙的言語,如同沾著泥漿的石塊,狠狠砸在他自幼浸潤的詩書禮儀之上。羞辱感如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他垂在身側的手,在寬大的舊袖中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傳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住那股直衝喉頭的血氣。

他緩緩抬起眼睫,目光掠過胡員外那張因酒氣和傲慢而扭曲的胖臉,掠過周遭那些或麻木、或譏誚、或純粹看熱鬨的眼神。廳內那股混雜著酒肉、脂粉與銅臭的濁氣,仿佛有了實質的重量,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他沉默著,袖中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時間在令人難堪的靜默中滴答流逝。

最終,那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柳清禾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憤怒,也無悲戚,隻餘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靜,如同深秋寒潭不起微瀾的水麵。他站起身,對著胡員外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廳內的凝滯空氣:“晚生才疏學淺,恐難當此任。胡員外府上貴客如雲,自有高才,恕晚生告退。”說罷,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步履沉穩地朝著來時的角門走去。那挺直的青衫背影,穿過滿室金玉堆砌的俗豔與無聲的鄙薄,竟帶出一種凜然不可犯的孤絕。

廳內一片死寂,直到那青衫身影消失在角門幽暗的光線裡。胡員外臉上的橫肉抽搐了幾下,猛地將手中的茶杯狠狠摜在地上!“啪嚓”一聲脆響,瓷片四濺!

“什麼東西!給臉不要臉!”他咆哮著,額上青筋暴跳,“一個窮酸破落戶,祖墳冒青煙才請他寫個字,還敢給老子甩臉子?不識抬舉!呸!”

管家連忙上前,陪著小心:“老爺息怒!息怒!這柳家父子,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如今這世道,讀書頂個屁用!老爺您手指縫裡漏點,都夠他們吃幾輩子了!犯不著跟這種不識時務的窮酸置氣!小人這就去尋西街的趙秀才,那小子字寫得圓潤,包您滿意!”

胡員外喘著粗氣,胸脯劇烈起伏,像一頭發怒的公牛。他瞪著眼,朝著柳清禾離去的方向,又啐了一口濃痰,惡狠狠地罵道:“狗屁的書香門第!飯都吃不上了,還端著那點窮酸架子!活該餓死!給我滾!滾遠點!”

馬車並未送柳清禾回去。他在離胡府大門還有一段距離的街口便下了車,那管家皮笑肉不笑地丟下幾個銅錢,算是“腳力錢”,便揚長而去。銅錢落在塵土裡,柳清禾沒有彎腰去撿。他獨自一人,沿著芸香州日漸喧鬨卻也日漸陌生的街道,一步一步往城西那破敗的祖宅走。

街道兩旁,新開的綢緞莊、錢莊、酒樓鱗次櫛比,幌子招搖,夥計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騾馬大車拉著貨物隆隆駛過,揚起嗆人的塵土。富商們鮮衣怒馬,前呼後擁;穿著嶄新綢衫的賬房先生們夾著算盤,步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新漆、桐油、汗味和一種躁動不安的、追逐金錢的狂熱氣息。這芸香州,早已不是他記憶中那個書聲琅琅、墨香氤氳的芸香州了。他熟悉的那個世界,如同父親珍藏的那些孤本,正在這洶湧的、帶著銅臭氣的浪潮中,無聲無息地沉沒、腐朽。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零零地拖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顯得格外伶仃。胡員外那鄙夷的咆哮、管家輕蔑的眼神、廳中看客無聲的譏誚,還有那砸在地上的碎瓷聲,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響、撞擊。每一次回響,都像一把鈍刀,在他心口緩慢地、反複地切割。那不僅僅是對他個人的羞辱,更是對他所信奉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信條的無情踐踏,是對他父親一生堅守的清白與尊嚴的徹底否定。一種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漫上來,一點點淹沒了他。

回到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的大門前時,天光已近昏暗。他推開門,院子裡靜悄悄的,曬的書已被父親收回了藏書樓。正屋的門虛掩著,透出一點昏黃的燭光。柳清禾沒有立刻進去,他站在院中,望著西牆下那座在暮色中沉默如巨獸的藏書樓,樓門緊閉,如同父親緊閉的心扉。秋風吹過庭院,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蕭索。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腳冰涼。最終,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了彌漫著粗茶和藥味的正屋。父親柳承遠正坐在那張舊方桌旁,桌上放著一盞搖曳的油燈。他沒有看書,隻是對著跳躍的燈焰出神,枯瘦的臉龐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晦暗、憔悴,仿佛一夜之間又蒼老了許多。桌上,放著那隻裝米的粗陶壇子,蓋子開著,裡麵隻剩下淺淺一層糙米,薄得能清晰地映出壇底粗糙的紋路。

聽見兒子進來的腳步聲,柳承遠緩緩抬起頭。他沒有問胡府的事,一個字都沒有問。昏黃的燈光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那眼神渾濁,卻又銳利得驚人,仿佛穿透了柳清禾強裝的平靜,直直看到了他靈魂深處尚未平複的傷口和那徹骨的寒意。父子倆的目光在昏暗的燈火中相遇,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沉重,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窒息。柳承遠的目光在兒子臉上停留了片刻,那渾濁眼底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痛楚和一種近乎絕望的了然。他什麼也沒問,隻是極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仿佛一切儘在不言中。隨即,他緩緩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撫過那隻粗陶米壇冰涼的邊緣,指尖微微顫抖著,在那僅能覆蓋壇底的薄薄一層糙米上,極其緩慢地、摩挲了一下。那動作裡蘊含的沉重,讓柳清禾的心猛地一縮,幾乎站立不穩。父親的目光,最終落回到那跳躍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油燈火苗上,久久地、凝固了。燈油將儘了。

夜深了。

柳清禾躺在自己小屋那張硬板床上,薄被難以抵擋秋夜的寒氣。窗紙破了一角,冷風像細針一樣鑽進來。隔壁父親房中,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傳來,一聲聲,沉悶地捶打著夜的寂靜,也捶打著他緊繃的神經。白日裡胡府的喧囂、鄙夷的目光、砸碎的茶杯、管家丟在塵土裡的銅錢……種種畫麵在黑暗中反複閃回,交織著父親摩挲米壇時那絕望的手指,和此刻這撕心裂肺的咳聲。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不是恐懼貧窮,而是恐懼這看不到儘頭的沉淪,恐懼父親眼中那日漸熄滅的光,恐懼柳家這百年書香,最終無聲無息地在這破敗小院裡窒息、腐爛,如同那些被蠹蟲蛀空的典籍。

他睜著眼,望著被月光映得發白的破舊帳頂,一夜無眠。直到窗外天色透出蟹殼青,那令人心悸的咳嗽聲才漸漸平息下去。柳清禾掙紮著起身,隻覺得頭痛欲裂,四肢百骸都灌了鉛一般沉重。他強打精神,生火,淘米,熬了半鍋稀薄的粥。粥在鍋裡翻滾著,冒出帶著米糠味的白氣。他盛了兩碗,端到正屋那張磨得發亮的舊方桌上。

柳承遠已經起來了,坐在桌邊。他臉色灰敗,眼窩深陷,仿佛一夜之間又枯槁了幾分。桌上除了兩碗稀粥,還放著一個小小的粗布錢袋,袋口敞著,露出裡麵寥寥可數的幾十枚銅錢。柳承遠沒有看粥,目光落在那些銅錢上,枯瘦的手指將它們一枚一枚地撥弄、排列,動作遲緩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銅錢碰撞,發出細微而清冷的叮當聲,在這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

柳清禾默默坐下,端起自己那碗粥。粥很燙,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小口小口地啜著,寡淡無味的米湯滑過喉嚨,卻梗在心口,難以下咽。

“清禾。”柳承遠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依舊低著頭,目光停留在那些排列整齊的銅錢上,並未看兒子。

“父親。”柳清禾放下粥碗,心頭莫名一緊。

柳承遠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積蓄力氣,又仿佛在斟酌著每一個字的重量。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這芸香州……太小了。小得……裝不下幾本書了。”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近乎疲憊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

柳清禾的心猛地一跳,抬起頭,震驚地看向父親。

柳承遠終於抬起了頭。他的目光不再渾濁,不再飄忽,而是像淬了火的鐵,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灼人的穿透力,直直地釘在柳清禾臉上。那眼神裡,有深不見底的悲涼,有洞悉世事的無奈,更有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你……”柳承遠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雖低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該走了。”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柳清禾耳邊炸響。他手中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身體僵住,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

“走?”他喃喃地重複,聲音乾澀,“父親……走去哪裡?”

柳承遠沒有直接回答。他緩緩站起身,動作遲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堅定。他不再看桌上的粥和銅錢,也不再看兒子震驚的臉,而是轉過身,步履蹣跚地,卻異常堅定地朝著那扇緊閉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藏書樓大門走去。那扇厚重的、落滿塵埃的木門,如同一道封印,塵封著柳家過往的榮光與沉重的負擔。

柳承遠在樓門前站定。他伸出枯瘦如柴、微微顫抖的手,從腰間摸出一把黃銅鑰匙。那鑰匙小巧,被摩挲得光滑發亮。他摸索著,將鑰匙插進同樣布滿銅綠的鎖孔裡。

“哢噠。”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清晨如同驚雷。

積年的塵埃隨著門軸的轉動簌簌落下,在初升的晨光中飛舞。一股更加濃烈、更加複雜的陳舊氣息撲麵而來——那是紙張、墨錠、糨糊、灰塵混合著蠹蟲和歲月腐朽的味道,沉甸甸的,是百年時光沉澱下來的重量。門內,是無邊無際的幽暗,一排排高聳至屋頂的巨大書架沉默矗立,如同巨大的墓碑。架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全是書。線裝的、卷軸的、函套的……在門洞透入的微光裡,它們靜默著,如同沉睡的魂靈。

柳承遠站在門口,逆著光,身影在彌漫的塵埃中顯得模糊而高大。他沒有回頭,隻是對著那無邊的書海,也仿佛是對著門外的兒子,用儘全身力氣,清晰而緩慢地說道:

“藏書樓的門……該打開了。”

晨風穿過敞開的院門,卷起地上細小的塵埃,打著旋兒,掠過柳清禾僵立的身軀,撲向那洞開的、幽深的藏書樓門內。

————

三日後,一輛馬車離開了柳家,離開了芸香州。

車內,柳清禾正閉目養神,思考著今後的路,耳邊也想起了父親的言語。

“到哪裡?我好像也不知道,本來想著再多等幾年,讓你去參加科考,那樣就可以慢慢地讓我們柳家重回朝堂,光宗耀祖。

“可是如今的世道變了,未來的芸香州會出現越來越多像胡員外那樣的人,這裡已經容不下真真正正的讀書人了。

“到雲州去吧,那裡讀書人最多,書香氣重,在三十州內,雲州也是讀書人地位最高的州。

“到了那裡,可以去找一位姓於的先生,就說,就跟他說,‘學生柳承遠,讓先生失望了’。”

柳清禾緩緩睜開了雙眼,茫然地望向了窗外,就這樣很久很久,他收回視線,拿出了一本早已爛熟於心的書籍,卻不是儒家書本,反而是道教的《道德經》。

他不知道未來如何,但他知道,他柳清禾,要走自己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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