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棍映雪行,天地一痕清。
莫問前程遠,心燈即月明。“
上
秦淮河的驚濤駭浪與“醉仙閣”的衝天火光,已隨流水遠逝。
金陵城在短暫的喧囂後,重又披上粉飾太平的錦繡。然而,那封從胭脂窟中奪得的密信,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李璃雪三人的心頭。
“三月三,巳時正,揚州鹽課轉運使衙署,丙字庫房,接‘青鹽’叁佰石。憑此箋及信物交割。切莫延誤。”
落款處那枚小巧的獨角獬豸印鑒,在油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禦史台的暗記,竟成了這樁驚天黑幕的信物!怎不讓李璃雪觸目驚心!
淮陽王的名字如同陰影,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揚州鹽運使衙門…這已不僅僅是私販鹽鐵,而是官匪勾結,其圖謀之巨,令人不寒而栗。
金陵城,這座六朝金粉之地,成了風暴前短暫的避風港。
石憨的雙臂在名醫的精心調理和自身強韌的生命力下,在拆去了沉重的夾板後還是沉滯。
新生的骨肉尚顯脆弱,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鑽心的酸痛和難以抑製的輕微顫抖,但他一聲不吭,隻是每日在客棧逼仄的小院裡,沉默地以手指搓撚粗糲的石塊,或用尚未恢複的臂膀,緩慢而堅定地揮動一根尋常的青岡木短棍習練,汗水浸透粗布短褂。
他銅鈴般的眼眸深處,是壓抑的怒火和廬山寒潭底冰冷的殺意。
李璃雪則如同最精密的機括,無聲地運轉著。
她換上了更不起眼的灰布衣裙,如同一滴水融入了金陵市井的喧囂。
每日清晨便消失在人流中,傍晚方歸。
她踏遍金陵城大小碼頭、漕幫堂口、乃至那些魚龍混雜的騾馬市和茶館酒肆。清冷的目光在嘈雜的人群中掃視,耳朵捕捉著每一絲關於私鹽流向、關於幕府山腳那處被廢棄舊鹽倉的閒言碎語,甚至是一個可疑的眼神、一句刻意壓低的切口。
線索如同破碎的蛛網,需要她以無與倫比的耐心和洞察力,一點點拚湊、梳理。
如蘭還是她的影子,也是她延伸的眼和耳。
這個嬌小的少女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在市井的縫隙中生存。
她時而是挎著竹籃賣絨花的鄉下丫頭,時而是茶樓裡伶俐穿梭添水的小夥計,甚至有一次,石憨在黃昏的街角,瞥見她臉上塗著誇張的胭脂,混在一群粗豪的船夫中間劃拳賭酒,嬌笑聲幾乎以假亂真。
她總能帶回一些零碎的、看似無關緊要的信息:某個碼頭力夫抱怨近來夜裡卸貨的船格外沉重,吃水很深;某個騾馬販子嘀咕著幕府山那邊廢棄的鹽倉最近常有生麵孔出入,還帶著一股子鐵鏽味兒;茶館裡兩個鹽行夥計酒後失言,抱怨官倉的“好鹽”都被上頭卡著,市麵上反而流進來些成色古怪的私鹽…
這些碎片,在李璃雪冷冽如冰的頭腦中,被反複推敲、組合、印證。禦史台的密信指向揚州,但金陵,作為漕運重鎮,尤其是幕府山下的舊鹽倉,極可能就是這“青鹽”北上的重要中轉樞紐!
淮陽王的手,伸得比他們想象的更長、更隱秘!
三月三的日期如同懸頂之劍。揚州是最終目標,但金陵這條線上的毒瘤,必須先剜除!否則,即便到了揚州,背後依舊有芒刺在背。
決心已定。
暮春時節的幕府山,褪去了早春的明媚,顯出一種沉鬱的墨綠。
山勢並不高峻,卻連綿起伏,岩石嶙峋,植被茂密。山腳下,一片規模不小的廢棄建築群如同巨大的瘡疤,緊鄰著渾濁奔湧的長江支流。
斷裂的高牆爬滿了深綠的苔蘚和枯萎的藤蔓,幾座巨大的倉廩屋頂坍塌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骨架,在暮色中如同巨獸的殘骸。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屬於長江特有的泥腥味,以及一種陳年鹽鹵揮之不去的、帶著苦澀的鹹腥氣。這裡便是前朝遺留的官鹽倉,廢棄多年,荒涼死寂,連鳥雀都少在此停留。
此刻,這片死寂的廢墟外圍,三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潛行。
李璃雪伏在一堵斷牆的陰影裡,灰布衣與斑駁的牆皮幾乎融為一體。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漸漸濃重的暮靄,死死鎖定著廢墟深處靠近江岸的一處巨大溶洞入口。
那洞口天然形成,高逾兩丈,如同巨獸張開的咽喉,被後人用粗大的原木和厚重的木板進行了粗糙的加固,洞口上方還殘留著半塊模糊不清、刻著“官”字的石額。
此刻,洞口外竟有隱約的火光和人影晃動!幾輛卸了牲口的空板車隨意地停在一旁。
“果然有鬼。”石憨壓低的聲音從李璃雪身後傳來,帶著壓抑的興奮和怒火。
他龐大的身軀緊貼著冰冷的斷牆,新愈的雙臂肌肉緊繃,右手緊握著那根隨身的青岡木短棍,棍身被汗水浸得發亮。
他能感覺到雙臂骨骼深處傳來的陣陣酸痛,但這痛楚反而更激起了他骨子裡的凶悍。
如蘭像隻靈巧的壁虎,從側方一塊風化的巨石後無聲地滑下,湊到兩人身邊,氣息微喘,聲音壓得極低:“洞口有四個守衛,看著不像普通鹽梟,腰間鼓鼓囊囊,帶著家夥。洞裡…有動靜!我摸到近處聽了一下,有搬東西的號子聲,還有…鐵器磕碰的脆響!很沉!”
鐵器磕碰!
李璃雪眼中寒光一閃!這印證了她的判斷!那所謂的“青鹽”叁佰石,恐怕隻是個幌子!
這溶洞深處藏匿的,絕不僅僅是鹽!
“洞口守衛是明哨,裡麵肯定還有暗樁。硬闖動靜太大。”李璃雪的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目光掃過四周地形,最終停留在洞口上方那陡峭、布滿風化碎石和低矮灌木的崖壁上。“如蘭,你從崖頂繞過去,弄點動靜,吸引洞口守衛的注意。石大哥,跟我潛到洞口下方死角。等守衛被引開,我們突入!”
“明白!”如蘭用力一點頭,纖細的身影如同狸貓般,借著斷壁殘垣和灌木的掩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通往崖頂的陡峭小徑上。
石憨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雙臂的酸痛感,朝李璃雪重重一點頭。
兩人如同兩道貼著地麵的陰影,利用地麵堆積的廢棄鹽包(早已板結發黑)和傾倒的梁柱作為掩護,悄無聲息地向那幽深的洞口潛行。
江風吹過廢墟,帶起嗚咽般的聲響,掩蓋了兩人輕微的腳步聲。
距離洞口還有十丈左右,兩人藏身於一堆半人高的廢棄鹽包之後。洞口搖曳的火把光亮已經清晰可見,四個守衛的身影在火光下拉長,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他們穿著普通的短褂,但腰間鼓起的硬物輪廓和行走間不經意流露出的警惕步伐,絕非尋常力夫。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隻有洞內隱隱傳來的號子聲和沉悶的搬運聲。
石憨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汗水順著額角滑落,蟄得眼睛生疼。雙臂的酸脹感越來越強烈,他死死咬住牙關,將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緊握短棍的右手上。
突然!
“嘩啦啦——轟!”
一陣巨大的、石塊滾落的聲響猛地從洞口上方左側的崖壁處爆發!緊接著是幾聲驚慌失措的鳥雀撲翅聲!
“什麼人?!”洞口四個守衛瞬間被驚動!
其中三人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拔出腰間的短刀,厲喝著朝聲響傳來的方向衝去!隻留下一個身材最為粗壯的守衛,緊張地守在洞口,警惕地四下張望。
機會!
李璃雪與石憨對視一眼,無需言語,同時暴起!
李璃雪身形如一道灰色的閃電,貼著地麵疾射而出!速度快得隻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殘影!
她選擇的路線極其刁鑽,恰恰是那留守守衛視線掃過、因同伴離去而出現短暫盲區的瞬間!
那守衛隻覺眼角灰影一閃,還未來得及反應,咽喉處已被一隻冰冷如鐵鉗般的手死死扣住!一股沛然莫禦的內力瞬間湧入,封死了他的聲帶和氣血!
他驚恐地瞪大雙眼,隻看到一雙近在咫尺、冰冷得如同深淵寒潭的眸子,隨即意識便沉入無邊黑暗,身體軟軟倒下。
與此同時,石憨如同一頭發狂的蠻牛,低吼著緊隨李璃雪之後,巨大的身軀帶起一股惡風,猛地撞進了那幽深、散發著濃烈鹹腥和鐵鏽混合氣味的溶洞之中!
眼前的景象,讓剛剛製住守衛的李璃雪和衝入洞中的石憨,都禁不住呼吸一窒!
巨大的天然溶洞內部,空間遠比洞口顯示的要龐大深邃!
洞頂垂下無數奇形怪狀的鐘乳石,在牆壁上插著的數十支熊熊燃燒的火把映照下,閃爍著濕漉漉、幽暗詭異的光澤。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鹹腥味(海鹽特有的味道)、刺鼻的鐵鏽味、濃重的汗臭和劣質燈油的煙霧,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洞窟中央,景象駭人!
堆積如山!
那並非想象中雪白的官鹽,而是一個個鼓鼓囊囊、足有半人高的粗麻布袋!
袋子堆積得如同連綿的小丘,幾乎填滿了大半個洞窟!麻袋表麵被鹽粒浸透,呈現出肮臟的灰白色,印著模糊不清的黑色印記。
石憨眼尖,一眼瞥見離他最近的一個麻袋上,赫然烙印著兩個模糊卻依舊能辨認的篆體大字——“齊州”!
齊州官倉的鹽?!
更令人心神劇震的是,在這些“鹽包”山丘之間,留出了幾條狹窄的通道。此刻,通道中正有數十個精赤著上身、汗流浹背的漢子,如同螞蟻般艱難地勞作著!
他們兩人一組,用粗大的木杠抬著沉重的麻袋,正將這些“鹽包”從洞窟更深處往外搬運!
每一次沉重的麻袋落地,都發出沉悶的“噗通”聲,激起地上厚厚的鹽塵,在火光中彌漫。
然而,真正讓李璃雪瞳孔驟然收縮的,是洞窟最深處!
那裡,火光映照下,赫然矗立著一排巨大的、用粗大原木和厚重鐵板鉚接而成的庫門!
庫門緊閉,上麵掛著一把足有孩童手臂粗細、閃爍著幽冷寒光的巨大鐵鎖!庫門邊緣的地麵上,散落著一些從麻袋破口處漏出的東西——
那絕不是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