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綢垂落,嶄新的“江湖門”匾額在晨光下泛著漆亮。
她望著正忙於懸掛燈籠的短工,恍惚間,耳畔又響起那灰蓑衣當日意味深長的話語:“八月十五能否月圓遂人願,便全在寧姑娘一念之間了。”
“東家,這正廳的雕花屏風,您看擺在哪邊合適?”雜工的詢問將她從沉思中驚醒。
寧雲棲猛地回身,腰間荷包上係著的銀鈴鐺不慎撞在櫃台堅硬的邊角,發出一串清脆的叮鈴。她深吸一口氣,鼻端縈繞著新漆未散的鬆香與桐油氣味:
“靠東牆擺吧,正對著天井那株桂花樹,也好沾點貴氣。”
阿妤正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往八仙桌上擺放青瓷果盤,聞言轉過頭來,眉眼彎彎地笑道:
“對對對!咱們明日開張,這貴氣自然是越多越好!等屏風安頓好了,我再去後院采些新鮮的金桂插瓶,姐姐看可好?”她月白的衣衫上蹭了些許塵灰,袖口還沾著方才試做月餅時留下的幾點豆沙餡。寧雲棲剛要頷首,眼角餘光卻瞥見門外青石板路上,悠悠飄來幾片焦黃的落葉。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貴氣太盛,咱們這小小的江湖門,怕也未必消受得起呢。”
她略帶慵懶地自荷包裡掏出幾枚銀角子,分彆遞給阿妤與修文,“都說這蜀州首屈一指的糕點出自樊記餅家,便是醉仙樓旁那家。咱們新店開張,也得入鄉隨俗,你倆且去樊記購置些特色糕點回來。畢竟八月十五開張,最重體麵,萬不能讓這雨坪鎮上的客人們,覺得咱們是拿些粗製濫造的點心來應付場麵。”
阿妤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接過銀子,旋即拍了下修文的肩膀,催促道:“彆傻愣著啦,修文,待會兒買好了糕點,你可得替我拿著!”
樊記餅家的蒸籠騰起的氤氳熱氣,幾乎漫過了整條街巷。邵氏正握著一把黃銅長柄勺,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油亮的櫃台。她發髻上那隻素銀釵環,隨著她敲打的動作輕輕晃動,在阿妤仰起的臉頰上投下幾點細碎而跳躍的光斑。“都說了沒了,沒了!為唐門門主夫人壽宴趕製的三百盒酥餅還在灶上烤
著呢!哪還有多餘的人手和爐火,接你這點小單子?”修文見狀,默默地將阿妤往自己身後拉了半寸,少年清瘦的肩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
阿妤卻不慌不忙,從荷包裡摸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蔥白般的指尖拈起一塊晶瑩剔透的琥珀色糖塊:
“呐,這是我們江湖門客棧特製的桂花飴糖,還請樊掌櫃嘗個新鮮?我聽聞唐門那位許夫人,素來最喜甜食佐茶。掌櫃的若瞧得上這飴糖的口味,明日也可一並送些去唐門,聊表心意。”
樊二郎剛要伸手去接,邵氏手中的銅勺卻“當啷”一聲重重砸在櫃麵的青磚上。阿妤恍若未聞,指尖那塊飴糖在夕陽的餘暉裡泛著誘人的蜜色光澤:
“若是明日唐門來人取貨時,無意中聽說樊記餅家竟連鎮上新開張客棧的小小訂單都供應不上……”她忽然掩唇,露出一抹狡黠的輕笑,“這將來若是有更大的買賣,怕也未必能放心地交給樊記打理了……當然啦,誰不知您樊記是全蜀州頭一份的體麵人家,想來斷不會如此失禮怠慢才是。”
邵氏被阿妤這番軟中帶硬的話說得眉頭緊蹙,正自猶豫不決,後廚卻猛然傳來一股濃鬱的焦香。樊二郎鼻子用力抽動幾下,臉色大變:
“哎呀,糟了!我那鍋杏仁酥的火候過了!”“這下可壞事了!”邵氏也猛地蹦出一聲驚呼,隨即便再也顧不上麵前的阿妤和修文,撩起袍角,火急火燎地便往後院衝去。樊二郎經過阿妤身側時,壓低了聲音飛快地對她說道:
“明日卯時三刻,後巷取貨,給你們留二十盒新出爐的玫瑰酥餅。”修文見狀,悄悄地給阿妤比了個誇讚的手勢,阿妤則得意地挑了挑眉,回望了修文一眼。
暮色四合,漸漸漫上江湖門客棧挑出的飛簷時,寧雲棲正將最後一盞新製的琉璃燈掛在廊簷之下。搖曳的燈影裡,她看見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三年了。”寧雲棲在心中無聲默念,自從擺脫落雁堂刺客的身份,她已有整整三年不曾殺人。更何況,那唐門的唐青鋒與自己素昧平生,無冤無仇,究竟是哪裡得罪了朝中權貴,竟招來這般殺身之禍?寧雲棲暗自思忖,總覺得這背後,定然隱藏著某些不為她所知的隱秘情由。她用力攥緊了掌心,那裡被紅綢燈繩勒出的印子依舊清晰,簷角的銅鈴在漸起的夜風裡叮咚作響,平添幾分寒意。
夜幕低垂,群星被厚重的烏雲儘數遮蔽,隻有幾點殘存的微光,勉強穿透密林層疊的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而詭異的陰影。山風裹挾著濕潤泥土的腥氣與不知名草木腐爛的幽微芬芳,在林間往複呼嘯,發出陣陣嗚咽般的聲響,更添了幾分山雨欲來的肅殺之氣。
北鎮撫司副指揮使鄭業,一身利落的黑色勁裝,麵容冷峻,如同一頭潛伏在暗夜中伺機而動的獵豹。他微微眯起雙眼,銳利的目光掃視著眼前這片幽暗的密林,以及悄無聲息隱匿於其中的二百名北鎮撫司精銳。他們儘皆身披厚重的玄鐵甲胄,如同沉默的鋼鐵凶獸,在各自的位置上靜靜地等待著進攻的命令。甲葉偶爾摩擦碰撞發出的細微聲響,在這死寂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死神在低聲細語。在這些精兵悍卒的身後,是神機營的火銃手。他們緊握著手中冰冷的火銃,神情肅穆,眼神中卻燃燒著嗜血的渴望。十五門烏黑沉重的“大將軍”炮,如同十五頭蟄伏待噬的史前巨獸,靜靜地矗立在林間清理出的空地上,那黑洞洞的炮口,在暗夜中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火藥氣息,仿佛下一刻便會爆發出石破天驚的怒吼。
“待陸指揮使的信號傳來,轟開唐家堡大門之後,爾等需即刻掩護炮隊先行進入,動作務求迅捷,切記,不惜一切代價,定要保護好這批火炮!”鄭業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決絕。他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般,一一掃過麵前每一名士兵的麵龐,確保他們都已明白此行任務的極端重要性。
“待炮火將唐家堡內主要抵抗力量摧毀,彈藥耗儘之後,你們再行突入,收拾殘局,記住,一個活口都不要留下!”他稍作停頓,語氣愈發冰冷無情,仿佛已在宣判唐家堡滿門上下的死刑。
“鄭指揮使,”一個尖細而略帶陰柔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這片肅殺的寂靜,“勞煩提點你手下的人,讓他們攻入後多加留意唐門的各類武功秘籍與機關圖譜,凡是能用的、有價值的機關器械,儘數打包,完整運回京城。”一名身著華麗蟒袍的督軍太監,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鄭業身後,在昏暗的林間顯得格外紮眼。他的臉上掛著一絲陰冷的淺笑,仿佛已經親眼看見了唐家堡在炮火中灰飛煙滅的景象。鄭業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示意身旁的副將將監軍太監的命令傳達下去。他深吸一口微涼的夜風,感受著空氣中那愈發濃烈的火藥與血腥交織的氣息,心中竟升起一股莫名的、近乎殘忍的興奮。今夜,注定是一個血流成河的夜晚,百年唐門,便將在這雨坪鎮,徹底化為曆史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