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日,唐家堡,陰雲靠攏。
子時三刻,蜀中群山還籠在墨色裡,唐家堡的玄鐵門卻已悄然洞開。數十盞牛皮燈籠在夜風中搖晃,將青石階上的露水映成點點碎金。唐青鋒扶著劍柄站在最前頭,玄色披風被山風卷起又落下,他身後三步處,許夫人正絞著繡銀絲的素絹帕子,目光穿透濃霧,直望向山道儘頭。
馬蹄聲破開濃霧,簷角銅鈴突然齊聲作響。八騎人馬挾著霜寒衝進堡門,為首那人玄甲上凝著夜露,猩紅披風在身後獵獵翻卷。唐青鋒疾步上前,燈籠的微光恰好照在那人的臉上,露出疲憊的麵容。
“可算盼得師兄歸來。”唐青鋒雙手作揖時,腰間七枚青銅鈴鐺紋絲未動。他目光掃過唐琢之身後僅剩的八名弟子,喉結微微滾動。
“昭昭他們…”
話音未落,許夫人已提著裙裾奔下石階。她鬢間那支翡翠步搖隨著腳步亂顫,在唐琢之馬前投下細碎的光斑。
“雪龍駒在劍門關折了蹄,其餘馬匹也疲憊不堪,我們換了體力還不錯的馬,先行回來了。”
唐琢之翻身下馬,玄鐵護腕與劍鞘相撞,發出金石之音。他抬手為妻子攏緊狐裘,指節處新添的刀痕在燈火下泛著暗紅:
“那丫頭倔得很,非要等馬兒養好傷。我留了武字輩六個好手護著,夫人莫憂。”
許夫人攥住丈夫的披風,蜀錦暗紋在她掌心皺成一團:“昨夜檮杌星犯太微,我占了三卦都是坎象…”她話音未落,遠處山崖忽然傳來夜梟淒厲的長鳴。唐琢之反手握住妻子冰涼的手指,目光掃過城樓上密布的千機弩,玄鐵城門正緩緩閉合。
“掌門!”唐青鋒突然出聲,腰間鈴鐺無風自動。他盯著東天漸白的魚肚色,袖中暗藏的暴雨梨花針機栝已半開:“子時七刻了。”
城頭更鼓恰在此時敲響,驚起滿山寒鴉。唐琢之望著妻子眼底的青影,解下披風裹住她單薄的肩:“青鋒說得是,夫人該去歇…”
話音戛然而止。西南角的望樓上,三盞赤焰燈突然衝天而起,將未褪的夜色撕開血淋淋的缺口。
子時梆聲剛落,遠在陽平關外的驛站內,燈火昏黃。唐昭昭正將最後一枚淬毒鐵蒺藜仔細按入鞍具的暗格。她身旁,六名師弟也各自忙碌,或給機關弩旋緊卡簧,或將防潮油布包裹兵刃,驛站的舊地板上散落著零碎工具和尚未打理的行裝,一切都透著行色匆匆的緊張。
“師姐這手接骨續筋的本事,便是藥堂的長老見了,怕也要讚一聲‘青出於藍’。”一個圓臉師弟一邊說,一邊小心擦拭著雪龍駒新釘的馬掌,那青灰色的特製藥泥在月光下隱隱泛著金屬光澤,能助馬力兩日內翻越艱險的米倉道。
唐昭昭將最後一袋摻了壯腸草籽的草料甩進馬鞍側囊,暗紅色的麻布袋裡立時發出細密的沙沙聲。“喂完這袋,即刻上路。”她聲音清冷,“算時辰,掌門此刻應已抵達唐家堡了。”
嗆啷一聲輕響,她從房梁的暗槽中抽出一柄狹長的苗刀。刀身三尺七寸,月華流轉其上,映出她同樣狹長而冷靜的眉眼;柄長一尺二寸,形製獨特,宛如秋日裡沉甸甸垂下的禾穗。單刃的刀背上,七道血槽深邃,可以想見揮舞之時,必有烈風尖嘯相隨。
“師姐,帶著這等長兵連夜趕路……”一名矮個師弟正往箭囊中填裝著透骨釘,話未說完,便被身側警覺的師兄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噤了聲。
少頃,七騎如離弦之箭衝出驛站,雪龍駒堅硬的鐵掌踏碎了官道上凝結的薄霜,蹄聲急促,直奔百裡之外的唐家堡。
夜色漸深,當馬隊行至名為“鬼見愁”的密林時,始終全神戒備的唐昭昭猛然一勒韁繩,座下雪龍駒人立而起。緊隨其後的六位唐門弟子亦紛紛勒馬,驚疑不定地四下張望。月色下,林影幢幢,除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周遭並無異狀。一名高個師弟見她神色凝重,正待開口詢問,唐昭昭已沉聲下令:
“下馬!尋掩體!”
她的命令不容置疑。隻有她,憑借著在京中曆練出的、對火器異乎尋常的敏銳,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夾雜在林間腐葉與濕土氣息中的硫磺硝石之味
——那是火藥獨有的不祥征兆!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尖銳的破空聲已然響起!數枚燒得赤紅的鉛彈撕裂夜風,呼嘯而至。電光石火間,唐昭昭頸間佩戴的一枚冰璃玉牌——那是她告彆京城前,唐門掌門親手所賜的護身之物——應聲炸裂!
碎玉如星雨般飛濺,千鈞一發之際,唐昭昭的身軀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後仰,腰肢幾乎與馬背平行,手中苗刀不知何時已然出鞘,一道匹練般的寒光橫掃而出,精準地割斷了三根正向她麵門襲來的、帶著火星的引線!
“嘶聿聿——”雪龍駒受驚之下猛地人立而起,唐昭昭瞬時失去平衡,向一側翻落。與此同時,淒厲的慘叫聲自身旁傳來,另外兩名反應稍慢的師弟連人帶馬被密集的彈雨掀翻在地。少年們尚未完全落地,第二波更為凶猛的彈雨已然穿透了他們絕望中揚起的披風。
五匹失去主人的驚馬踏著同門尚溫的血泊,悲鳴著四散奔逃入林。唐昭昭憑借翻滾卸力之勢,一把拽住離她最近的矮個師弟的衣領,另一名身手尚算敏捷的師弟也連滾帶爬地跟了過來,三人狼狽不堪,卻也堪堪躲進了道旁一塊臥牛巨石後的彈道死角。
“是神機營的三段擊。”她甩開沾血的銀絲護腕,露出內甲凹痕裡嵌著的啞火鉛丸
“等他們換腰刀近戰。”
裝填手們踩著齊整的步點上前接替,火石擦亮的星火在月色下連成致命的光鏈。碎石迸濺的煙塵中,唐昭昭的指尖撫過腰間蛇皮囊——那裡隻剩最後一顆「百機羅」。
“帶下來了什麼東西?”
“就…就一發千障雲…”圓臉師弟哆嗦著捧出鎏金圓球,表麵密布蜂巢狀氣孔。
唐昭昭拿起地上的碎石,遞給了其餘兩位弟子,他們拿起石子,來不及困惑。
“等會兒等我號令擲出去!”
當鑲鐵戰靴碾過碎石的聲音逼近三丈時,唐昭昭旋身擲出暗器。千障雲觸地炸開的瞬間,磷粉與磁石粉混合的白霧翻湧如浪,三十六個氣孔噴出的金屬粉塵在月光下結成光怪陸離的蛛網,將整片戰場籠罩在閃爍的銀霧中,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擲出去!”
三人紛紛將石子擲了出去,籠罩在銀霧中的軍士如驚弓之鳥,指揮使位發出號令。
“齊射!”
與此同時,銀霧中的軍士紛紛臥倒在地,火銃射出的子彈從他們的頭頂紛紛飛過,整個戰場彌漫著火藥的氣息。一波齊射過後,火銃手們紛紛又開始裝填彈藥。
“就是現在!”
千障雲漸稀的刹那,唐昭昭苗刀貼著岩壁刮出三尺火星,借反衝力騰空躍起。刀光如青禾破曉般刺入最近那名刀手的咽喉,血珠順著放血槽飆出時,她已旋身斬斷第二人的火繩匣。
“坎位!”指揮使的雁翎刀架住劈向眉心的刀勢,虎口卻被震得發麻——這女子竟把苗刀用出了陌刀的氣勢。他急退三步,刀尖突然轉向側翼,將正與兵士纏鬥的高個弟子刺了個對穿。少年低頭看著胸前透出的刀尖,手中鐵蒺藜撒了一地。
“師兄!!”矮個師弟的悲鳴驚醒了霧氣。他瘋虎般撲向指揮使,竟用肉掌攥住三柄劈來的腰刀。刀刃割裂掌骨的悶響裡,少年咧嘴扯開胸前暗甲,二十枚透骨釘暴雨般迸射:“唐門…沒有逃兵!”
千鈞一發之際,雪龍駒折返回戰場,它的嘶鳴撕裂夜空。這匹通靈的駿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鐵蹄直取指揮使麵門。唐昭昭趁機滾鞍上馬,苗刀順勢挑起師弟遺落的毒囊。磷粉遇風即燃,在她身後炸開最後一道火幕。
“放!”指揮使的咆哮與銃聲同時炸響。鉛彈穿透火焰的瞬間,雪龍駒突然折向斷崖,唐昭昭伏在馬頸間,耳後傳來岩壁崩裂的轟鳴,數十發彈丸在絕壁上鑿出蜿蜒的裂痕,卻終是追不上這匹踏月登霄的龍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