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鎮徹底退出故事的舞台之後,我明顯看到司慧的狀態每天都不甚穩定——要麼是總走神發呆,要麼是突然間的一時興起說要去哪裡哪裡、並且乾勁十足,要麼,就是總對自己發脾氣,做錯了小小事情也會怪罪上自己半天……
我不知道弓鎮的離開與司慧近期的反常,兩者之間有沒有必然的聯係,但我更加願意選擇相信的是,「它們兩者之間其實並沒有任何必然的相連」。
我說不清那種感覺,就是明明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卻越來越覺陌生的滋味。這種陌生,不是身體與身體之間的距離,而是心與心之間那無從下手把握與了解的無力感、失向感。
正如司慧與我的眼前,一片焦土——戰火後滿目稀爛破敗,沒有一片瓦礫是完整的,沒有一處土壤不被炮彈烈火燃燒過,不見一具屍體,空氣裡卻全是人體組織被全然烤焦的味道……
隻有我和她兩個人的生還。我不認識她,她不認識我。
“啟哥,我覺得我好很多了。”數日之後的某日中午,我剛午休完,沙越在我宿舍的床邊坐著對我說。
我同樣是坐著的。我接他的話說:“噢?說說看,是怎麼個好很多法?”
“我想通了。既然檸大大不想一鳴哥有什麼誤會,也不需要我平時對她過分的好,那麼就這樣好了——即使一鳴哥不能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我也隻要遠遠地觀望,和她做最正常普通的朋友就夠了。”
“嗯嗬?言下之意,每天都不舔了?”
“嗨!換種方式舔嘛。不要舔的那麼出格、過分,不就行了嗎?”
“還能這樣?意思是你還沒死心?”
“死什麼心嘛!”沙越道,“我一天還能睜眼看得到她,就沒辦法阻擋她對我放射而來的魅力,也就根本不可能死透。但是呢,我隻要是誠心祝福她幸福的,那我就同樣是幸福的。這麼想的話,心裡就會真的好很多、舒服很多……”
“沙越啊,你這可是達到了常人不可比擬的境界,我是越來越佩服你了。”我道。
“啟哥笑話我了。”沙越嘿嘿而笑。
因為約了司慧下午要和她一起打桌球,我也就不繼續和沙越深聊下去了。
下床整理好,準備出門。
沙越也是無聊到跟在我屁股後麵看著我做完了所有的事情。
等我走出門口,他這才回了他的宿舍。
還有十五天左右就期末考試,這段時間我慢慢開始很少在司慧那裡過夜,基本上是首先保證每天去教室晚自習一輪,再是抽空出去外麵和她見了麵把該做的事做完,就回宿舍睡覺。
所以今天下午,是較為難得的和她約了打桌球,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失約的。
下樓。撞見了邊遠航。我跟他主動打了一聲招呼。
我說:“遠航,這幾天都沒聽你彈吉他了,忙著複習呢?”
他笑笑說:“可不是嘛,吉他什麼時候都可以玩,但備考還是需要用點心的。要是期末考不及格,過年回去不得被親戚朋友逮著說呀。您也知道,我來自小鎮,那裡的人愛串門得很,什麼東西都愛八卦,嗬嗬。”
“江南小鎮……”我開始遙想,“一定是個很美的地方吧。”
“唔,的確是個很美的地方……”邊遠航說,“從小到大在那兒慣了,還是覺得大城市喧囂了些。您有機會,也可以去我們那兒感受感受一下喲,說不定還真有不一樣的感覺……”
“嗯,總有機會。”我說。
是啊,就像河莉的城市,就像司慧口中的那些所有遠方,想去看看的地方實在太多了,也都隻能說一句「總有機會」。
“那就不打擾您趕時間出去了。”邊遠航跟我說了再見。
我微笑著,也與他告彆。
去到「大友佳」,和司慧會了麵。便和她兩個人將桌球打了起來。
她打得很認真。倒是我,打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時不時地觀察著她的表情和動作,並以此分心猜測她今天的心情如何。
說實話,異常什麼的,我一點都看不出來。
她進球了就笑,遇到不好打的球也是托著下巴正常思考,該走位走位,該擦槍擦槍,該擺什麼姿勢就擺什麼姿勢。總而言之,狀態良好,中規中矩。
“到你了。”司慧擊球失誤之後,看著台麵的局勢,又喊了我一句。
我持著球杆,作出休閒的「稍息」姿勢,看了一下台麵,又看看司慧。
我說:“你這可以啊,白球貼庫還被遮擋了進攻路線,實在是不好出手……”
“那你想辦法唄。”司慧就笑笑。
“這局我認輸吧。”我放下球杆。
“啊?還沒至於到可以認輸的點啊,斯諾克玩的不就是耐心嘛。”
“唔。話雖如此。還是重開吧。”
“好吧,”司慧放下球杆,看著我道,“要不……我們不玩了吧。看起來你似乎有點心事……”
想到倘若不玩桌球,眼下也不知道可以去玩什麼。
於是遲疑了數秒,我依然撐起笑容回應她道:“哪有什麼心事,嗬嗬,繼續好了……”
“果真沒有什麼心事?”司慧笑問。
“果真是沒有任何心事的。”我說完,就示意計分擺球的小姐姐重新調整台麵,準備開下一局。
一起看著小姐姐擺好球之後,司慧負責打第一杆。
隻見她右腳輕輕往後一提,右手一個輕擊,白球就陰陰柔柔地滾向了紅球堆。「哢」的一聲,紅球一個未散,白球隻是輕擦而過。
我走到白球停落的位置,準備擊球。
此時,一個不認識的中年大叔走了過來。他站在了我不遠處並看著我。
我沒有理會。瞄準白球,一個猛擊就把紅球堆撞散。但所有球磕磕碰碰,也無一個落袋。
於是輪到司慧。
司慧會心一笑,擺好姿勢,開始擊球。
隨著一球接一球的應聲入袋,她那身上的線條和力量頃刻呈現得美輪美奐。
大叔也是看得十分津津有味。
我瞥了一眼這位奇怪的大叔,他也隻是保持著禮貌性的微笑,一丁點兒也不覺得尷尬。
之後司慧白球不慎落袋,我再次獲得球權,我每進一個,大叔也是不吝投來一次輕輕的掌聲。
直到一局完畢。
大叔這才開口對著我們說話。
他豎著大拇指,敞開笑臉說道:“嘖嘖,看兩位打球實在是太棒了!並且觀賞性十足,就像看明星似的!”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稱讚和捧殺,我心中固然有些小開心,但也不得不懷疑這大叔的來路不明、動機不純。
我淡然一笑,道:“大叔,您倒說說看,我們具體像哪位明星來著?”
“也不是說具體像哪位明星嘛,嗬嗬嗬!”大叔憨厚地笑著,“就是動作、氣質、擊球的神韻,自然從容,讓人眼前一亮、賞心悅目……”
“這可是相當高的評價啊,”司慧說,“您硬是要這麼說,我們可是會飄飄然的喲!”
“實話來著,”大叔繼續笑道,“所以,雖然有些冒昧,但還是忍不住要走過來近距離地看一下……”
“要不,您來和我打一局?”我依然不太深信他的話,猜想他會不會是想來蹭球打的,倘若是那樣的話,那就滿足他好了。
誰知大叔雙手擺了擺,拒絕道:“不不不,我那拙劣的水平……就免得獻醜了,嗬嗬嗬,還是繼續看兩位打吧。”
也罷。反正他看他的,我們打我們的,隻要不互相過分影響,管他是不是真的隻想來看球而已之類的。
如此,我和司慧又打了一局之後。
司慧說,累了,不打了,回家。
於是我也收起了杆,並叫一旁的計分小姐姐去幫我們下鐘。
小姐姐走後,大叔馬上從他的衣袋裡掏出兩張名片。並分彆友好地遞給了我和司慧。笑臉迎迎地說道:“鄙人是傳媒公司的,這是我的名片。嗯,也沒彆的意思,就是純粹和兩位交個朋友……倘若有興趣的話,可以隨時撥上麵的電話,聯係我……”
接過名片,我未及細看。那大叔憨憨地又笑了兩下,就走了。
司慧則是認真地看了幾眼(名片)。接著,待那大叔走不見了之後,就把她手中的那張名片給撕成了粉碎。並且走到垃圾桶,把那些碎片儘數扔了進去。
我好奇地問司慧:“你這是乾嘛?”
司慧看著我,又望了望我手中的名片,笑了:“你留著乾嘛?”
我說:“沒說要留啊。隻是看不懂你在乾嘛而已。”
“那你覺得這大叔是乾嘛的?這家所謂的傳媒公司又是乾嘛的?”
“當然是一無所知啊。”我如實回答。
“嗬嗬,”司慧道,“就是找人拍片的唄!你不會不知道吧?”
“啊?”我依然不懂,“拍片?拍電影?星探?”
“我去!”司慧甚至有點無語,“你果真還活在單純的世界裡?不會吧……”
“呃……”聽她這麼一提示,我似乎又有那麼一點點心領神會了,我說,“該不會你指的是……那種片?”
“對啊!就是那種片。”
“厲害啊!他是咋看出來我有這天賦的。”
“呸!你還得意上了……人家隻是漁網戰術,隨便遞張名片你罷了,還真以為你是百年一遇的人才啊?傻了吧你?用腦子想想,進了那種局,你還能輕易脫身?”
“哈哈!你懂的真多……”
“不過話說起來,這大叔的水平也太低了。這麼隨意就給了人名片,也沒有深入和我們交流,就那麼肯定我們不是警察之類的?”
我想了想,道:“行行出狀元嘛,說不定大叔這閱人無數多了,想必一眼就把我們的底子給全然看穿了也是極有可能的。”
“那倒也是。”司慧說,“什麼樣的人都有。”
最後,我也看了看我手中的名片,將其撕成了對半,扔進了垃圾桶。
心想:原來,一片焦土的儘頭,也未必是希望的田野。
這個世界,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潰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