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綺跟著譚九鼎來到淮安府衙,沒想到這人在府衙譙樓下看了眼張貼的海捕文書,打了個逛又轉頭進了東街。
“不進去嗎?”徐綺以為他打算行使禦史特權了,回頭望了眼儀門莊肅的衙署。
“現在還不到叫牌的時候。”
譚九鼎一身半舊不新褶子衣,吊兒郎當地負手踱步,橫行街上左瞧瞧右看看,最後選定了一家傳出說書聲的熱鬨茶肆,邁了進去。
茶肆挑著“臨漕閣”的招子,已經沒剩幾張空桌。前排更是記得插不進腳,一股子汗酸混著茶沫熱氣,不架火盆子都不覺得冷了。
一壺茶一盤果。譚九鼎向前努了怒下巴,示意徐綺細聽說書。醒木“啪”地炸響,熄了九成嘈雜,說書人瘦骨嶙峋卻精神抖擻,棗核眼一瞪頗有神彩:
“前麵說到前朝義盜‘一陣風’,昨夜魂歸臨安城!”說書人鼠須飛翹,“顯靈城西張將軍府——庫房三千餉銀?紋絲不動!偏取走案頭那尊吸兵髓的和田玉臥虎兵符!”
徐綺心裡一驚,這不是在說指揮使府被偷的事?她瞥向譚九鼎,遞出彆有深意的眼色。這人卻好,全不在意,翹著腿嗑著果子,聽得津津有味兒,好像他們出來就是單單為了玩耍解悶一樣。
徐綺癟癟嘴,又看向說書人。茶肆滿堂吸氣聲中,他唾沫星子飛濺。
“‘一陣風’要這虎符何用,先按下不表。隻見他趁著夜色旋身又入南門李員外宅,七重鎖攔不住,滿斛金珠踏作泥,隻盜了九姨太枕邊沉香匣——”調子陡然拔高,“一疊強買民女的身契!真真替天行——”
“行你娘的行!”
“哐當”一聲,不知從哪跳出來兩個巡街快手,猛地踹翻了台子!茶碗碎裂,稀裡嘩啦亂了一地!
這陡然驟變,令眾人驚駭,眼瞅著毒蛇般的鐵鏈就絞住了說書人的枯枝脖頸,沒人敢吱一聲。快手怒叱:“好你個老兒,妖言惑眾!押回衙門大刑伺候!”
“官爺饒命!小人沒有哇,小人講得是前朝舊事!不,是假的,假的!”
說書人天都塌了,苦苦掙紮求饒,可身子板單薄得像風中的一片枯葉,快手一扯鎖鏈,人就要飛起來了。
很快,哀叫的尾音就消失在了街上。茶館裡登時議論紛紛,本來這說書人的段子就與城中最近的連環盜竊案極相似,這下人被抓了,倒是更蒙上了一層亦真亦假的薄紗,讓湊熱鬨的聽客們更興致勃勃起來。
“好玩的來了。”譚九鼎哼了聲,附到徐綺耳邊低語了幾句,令她著實驚大了眼,“玩不玩?”
徐綺嘴角似彎不彎,歎出口氣:“有時真不知誰才是官誰才是賊。”她說著話已經站起了身。
譚九鼎嘿嘿一笑,留下茶錢,與徐綺一前一後追出了茶肆。
後巷胡同,惡氣撲鼻。可憐說書人被踹倒在泔水桶旁,鐵鏈還深深捆在皮肉裡,嘴裡求饒,連說自己無辜。
快手一通臭罵猛踢。“當爺爺們是傻子?哪個聽不出來你是在替那跑燈花的說好話!我看你分明就是同夥!”
三腳踢掉說書人半條命。“說!那賊猢猻躲在何處!不說?不說爺爺們今天就踢穿你的腸子!”說罷就欲抬腳!
“哦?這般厲害?那你試試我這腳如何?”身後幽幽冒出個鬼聲音。
還來不及回頭看清是哪個倒黴催的,一記凜冽腿風就奔麵門而至!“噗”,那快手倒頭栽進泔水桶裡,哐啷哐啷一齊滾到旁邊,不動彈了。
“啊……!”另一個捕快見同夥吃虧,心裡七分怕三分火,“你是何人!膽敢礙著衙門辦差……你!”“啪!”
這反手一巴掌的力道砸在臉上如被船櫓拍了腦袋!快手懵得一陣天旋地轉,竟也不知不覺摔倒在了地上。耳邊除了嗡鳴,隻剩一抹譏諷冷笑。
他眼睜睜見著來人拖起地上的說書先生,扯掉鐵鏈,連扶帶架地把人給帶走了。
不得了,不得了,這迅疾如風的動作,此人一定就是近來把淮安城鬨得天翻地覆的大盜沒錯!
快手晃晃悠悠想爬爬不起來,隻能一邊試圖搖醒同伴,一邊斷斷續續吆喝:“來人——快快,快來人——”
一嗓子虛虛弱弱,可管用,還真喊來個俊俏小童生。“怎麼了?怎麼了?兩位官爺這是發生何事了?”小童生熱情,撲進巷子就來救人,費力將快手從地上拽起來,轉身又去摸昏迷那位的脈。
“這位官爺無礙,似是昏過去了,二位緣何落難在此啊?”
“你剛才看見個大高個子的壯漢沒有?”
小童生搖搖頭。“敢問官爺,他長什麼樣子啊?”
是啊,長什麼樣子啊?捕快竟被問得窘然,發現方才事發太快,自己竟什麼都沒看清。這般丟人可不行,於是他咬著牙吆喝:“就跟海捕文書上的人長一個模樣!你看見沒?”
見小童生想了想,又搖頭,快手挫敗,頓時氣餒——好端端的頭等大功,就讓自己輕飄飄地給錯過了。
此時,地上的同伴已經醒轉,迷迷糊糊了半天才弄清到底怎麼回事兒。
“原來是遭遇惡賊突襲,需要在下去幫二位喊人嗎?”
“彆了,一會兒我們自會回衙門稟報。”這番狼狽模樣要是被瞧見了,那衙門口裡他們兄弟倆就彆想再抬頭了。
“這樣吧,我看二位官爺為保我一方平安而受累,實在過意不去,不如前麵找個地方歇歇解渴,把身上弄弄清爽可好?”小童生生得慈眉善目,笑如春風,“給在下一個感激的機會,孝敬二位。”
跑出三條街,又轉過三條巷,說書人終於上氣不接下氣,擺手:“成了,成了,到這裡,他們準追不上了……”自己就剩半條小命,再跑,估計這半條也要喘沒了。
他朝來人拱拱手。“多謝俠士仗義相助啊,要是沒有您,我今天就算搭進去了。”
“先生客氣,偶而路過茶肆,聽先生講那俠盜軼事覺得痛快,又見不慣那些恃強淩弱的狗腿子不拿人當人看,舉手之勞而已。”
說書人見他輕描淡寫,方才也隻是區區兩招,就叫兩個凶悍快手倒地不起。稍稍一打量人,素褶衣下高高壯壯的身板如鐵,一雙玳瑁龜甲手似是曆經風霜,就知絕不是隨便過路的俗人,便又生了三分敬佩。
“再生之德,沒齒難忘。請教俠士尊姓大名?日後結草銜環,以報萬一。”
“先生客氣,在下雙字定之,譚定之。”譚九鼎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