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氣鑽進磚縫,時逢深秋,甬道開始陰冷刺骨。
壁上幾盞陳年油燈昏黃搖曳,把粗木柵欄拖出絕望的長影。
“梆!梆!梆!”
木梆聲刺耳響起,回蕩。值夜的獄卒拎著個半舊的木桶,桶裡薄粥稀得能照見人影,沒好氣地踢了踢木柵:“都挺屍了?開飯!”
提著盞風燈的穩婆縮著脖子踱過來,裹緊了夾襖,皺著眉:“手腳麻利些,這鬼地方,凍煞人。”
獄卒嘴裡應著“是是”,手上卻故意用長柄木勺在桶壁上刮出刺耳聲響。他挨個柵欄孔遞進豁了口的粗陶碗,動作粗魯,粥水濺到女囚枯槁的手上,不管不顧。
他瞥一眼,盯著個單獨關押的水靈身影哂笑。“喲?來新客了?你來,給你加菜。”說罷故意舀起一片菜葉朝緊縮牆腳的人晃了晃。
“彆鬨人,這是憲台領進來的,趕緊。”穩婆小聲謹慎提醒,拍了拍他催促。
獄卒嘖了聲,又打量幾眼,不說話了。
稀粥入碗,混著渾濁不堪的空氣,一同塞進黴臭肮臟的牢籠。
有風漏進來,寒氣更重了,燈影在布滿水汽的牢牆上鬼魅般晃動。
同一時間徐府,徐綺在燈下發呆。丫鬟給她關嚴疏梅檻窗,提醒就寢,讓她晃了晃筆杆打發了。
今日之事她久久不能忘懷。
說是這輩子最緊張刺激的一次經曆也不為過。閉上眼,趙青死不瞑目的屍身還在她眼前,觸手可及。想必入睡也不會睡得踏實了。
如此一鬨,知微的下落非但不明,反而更撲朔迷離起來。
鳴柳口中的趙青曾說他借周府一物,數日原樣奉還。既然那指的是知微,那麼知微過幾天真的能回來嗎?
她跟譚九鼎打草驚蛇是對的嗎?萬一今日滅口趙青的惡賊害怕追查,狗急跳牆也傷害知微怎麼辦呢?
還有那個什麼椿婆山廟,屬實古怪,但究竟是不是趙青的一句酒後戲語,還說不準。
徐綺低頭盯著紙上被自己拓印下來的兩枚銅板。
她方才用小秤稱過,這兩枚錢都缺了份量,成色不足,是私鑄錢無疑。
這種私鑄錢尋常可見,也不是稀罕東西,誰兜裡都能掏出幾個。可這兩枚的重量完全一致,很像同一批,至少也是同一個地方鑄造出來的。
如此看來,又帶有同樣的豁口和相似的鏽色,或許就不是巧合而已了。
“唉,怎麼偏偏就死了呢……”她又一次歎息。若是趙青還活著,必定能從他口中撬出許多有用的消息來。
可惜鳴柳知之甚少,比她想象中得少,看來趙青對她也是連哄帶騙,隻是利用她在周府的方便而已。
他們擄走知微到底是為什麼呢?
顯然,這不是一樁簡單的人牙子買賣。難道真是因為知微的繡工絕妙?這世上也有許多繡工非凡的繡娘,叔父督察的織染局裡一抓一把,都是個頂個的刺繡高手,專貢禦品。
況且,周家把知微藏得很好,沒有一件繡品外流,賊人又是如何知道知微技藝高超的呢?鳴柳說的嗎?總覺得她對親哥趙青的態度是又愛又怕,兄妹倆失散多年,顯然沒有那麼親近,鳴柳會主動跟趙青提起知微的事嗎?似乎哪裡不對勁。
不行,腦子越想越混。
更令她頭疼的,甚至還有……徐綺餘光撇向放在桌案一角被自己壓在書冊下快一個月置之不理的幾封信箋。
她長長歎了口氣,伸手將其一並拿過來,在燈下攤開。
父親的字跡展現在眼前,筆觸銳利,每一封都像是橫在她頭上的刀——
“巡按禦史譚公定之,奉敕按南直隸,不日當至姑蘇。彼與汝有婚約在身,料必詣宅拜謁……事畢,即備車駕,隨其官船北歸,不得延誤。”
“彼若問及京中事,但言‘家父公務繁忙,妾深居閨閣,未敢妄議’,慎勿多言。”
“譚公此行查勘牽涉甚廣……知汝素性聰穎,然少年人每惑於仁厚之名,非常之時,當以家族為念。”
“觀其隨行簿冊、往來名刺,暗記其查訪州縣、所詢何人,倘有異動,即刻飛報。”
“此事關乎家門興衰,慎之慎之。”
她不懂,不懂父親為何要給她許這門親事?既然許了親事,又為何讓她暗中監視自己的未婚夫?
說到底,譚九鼎算是父親的下屬,難道他出任巡按禦史不是由父親身處的都察院主導?既然父親不信任他,當初又為何要舉薦?
父親想隱瞞什麼?
徐綺秀眉蹙緊,最終抓起家書,把父親的命令揉成團,丟進了火盆中。
就這樣狀似平靜地過了幾日。
周家依舊愁雲慘淡,案子依然懸而未解。
期間,徐綺又回去了幾次那個無名庵堂,幾次都一無所獲。庵堂香火不再,連同後門連接的那棟古怪民宅,也再沒看見半個人影。
好像一切都被封印在了趙青死掉的那天。
這日一早徐綺打算再去幾個船幫可能出沒的地方探上一探,丫鬟就報說前門來了府衙的差役,有要緊事找她。
徐綺眼睛一亮,連忙提裙相見。
衙差幾分眼熟,似是當日在周府見過的。他身後還停著一架馬車。
“給三小姐請安,憲台大人命小人捎幾句口信給小姐。”衙差油滑,賠笑又作揖。
沒想到他頭一個消息就是:鳴柳死了,病死在牢裡。
“胡說八道,才幾日光景,怎的就能病死?”
“呃,貴人息怒,小人也不清楚,牢頭說是染了痢疾,連吐帶瀉的凶猛異常,請了郎中也沒救過來,熬了不到兩天就死了。”
徐綺震怒驚駭。用腳趾頭想想,鳴柳的死也絕非尋常。
那個牆頭黑影又滑上她的心頭。不等細想,衙差又說,譚九鼎在城外某個茶攤等著她,讓她即刻乘車動身。
“什麼事這麼急?”
“回三小姐,憲台大人沒明示小人,他老人家隻說,跟您提‘山廟’兩個字,您就知道了。”
椿婆山廟?難道譚九鼎真的找到那個地方了?
徐綺心頭又驚又喜,不再多問,直呼丫鬟:“你去告訴叔父,我有要事出門,用飯不必等我。”說罷便登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