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博和王美玲的背影雙雙消失在胡同口,院子裡那股子烏煙瘴氣也隨之散去了大半。
空氣中隻剩下葡萄藤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
沈秀蘭還緊緊抱著女兒,招娣的身體仍在懷裡細微地發著抖。
葉昭將那把菜刀放在廚房的門檻上,遠遠地,確保孩子夠不著。
他回過身,沒有說話,而是彎腰扶起了被李文博撞倒的一隻小板凳,又將地上散落的幾片碎瓦塊撿起來,扔進了牆角的垃圾簸箕裡。
他做得自然而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邀功或刻意。
“葉同誌,”沈秀蘭終於開了口,聲音還有些沙啞,“今天……太謝謝你了。你先帶著孩子回去吧,這裡我來收拾就行。”
她不想再欠他更多。這份突如其來的人情,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
門口那個叫葉昭“爸爸”的小男孩,肉嘟嘟的,此刻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李招娣。
他手裡還捏著那顆沒送出去的水果糖,玻璃紙被手心的溫度捂得有些發粘。
李招娣從沈秀蘭的懷裡探出頭,躲在母親身後,偷偷地看那個小男孩。
她的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凶狠,隻剩下一點點警惕和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好奇。
對這個給了她糖果的小不點,她似乎生不出一點敵意來。
葉昭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他看向沈秀蘭,表情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但眼神卻很認真。
“有些事,不隻是收拾院子這麼簡單。”他言簡意賅,指了指這棟四合院,“這房子的戶口,還在李文博名下吧?”
沈秀蘭的心猛地一沉,點了點頭,這是她最大的軟肋。
“他要是存心鬨,隨時可以把戶口遷回來。到時候,他就是這裡的戶主,要是想把你們母女趕出去,派出所也拿他沒辦法。”
葉昭的話說的直接,卻字字敲在沈秀蘭的心坎上,“你想保住這院子,就得把戶口落到自己頭上。你是外地嫁過來的,按規定,需要一個燕京本地戶口的戶主作保或是……成為直係親屬。”
他頓了頓,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她,沒有半分輕浮,但也看不出彆的什麼。
“我們結婚,我的戶口遷進來,你和招娣的戶口就能順理成章地落定,這是最快、也最穩妥的辦法。”
沈秀蘭徹底愣住了。她原以為他隻是出於同情和一時的義憤,沒想到他已經把問題想得這麼深遠。
葉昭的話,讓她無力反駁。上輩子的她,就是因為不懂這些門道,才被李文博玩弄於股掌之間,自己找葉昭本也是這個意思,但是話現在由他嘴裡說出來,難免不叫她多想。
院門口,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大男孩,靠在門框上,雙手插在褲兜裡,冷冷地看著院子裡的一切,眼神裡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審視。
晚飯是沈秀蘭做的。她煮了點稀飯,炒了個西紅柿雞蛋。
她請葉昭和兩個孩子一起吃,算是感謝,也被他那番話堵得無法再開口趕人,心裡也有了一番計較。
飯桌上很安靜。
葉昭吃飯不挑,給什麼吃什麼。
那個被他叫做團子的小兒子,坐在小板凳上,自己舉著個小勺子,吃得小臉像花貓。
唯獨大兒子葉邵凱,扒拉了兩口飯,就放下了筷子,眼睛看著彆處。
招娣坐在沈秀蘭身邊,小口小口地喝著粥。她的目光時不時會飄向對麵的團子,看他笨拙地用勺子和一顆米粒作鬥爭,嘴角偶爾會不自覺地抿一下。
一頓飯吃的沉默,葉昭主動收拾了碗筷,拿到廚房去洗。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臂,在水池前忙碌的背影,讓這個冷清的院子,莫名多了一絲煙火氣。
沈秀蘭心裡五味雜陳。她正想過去說點什麼,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鄰居吳大媽探進半個身子,臉上帶著關切又藏不住八卦的神情,她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對沈秀蘭招手:“秀蘭啊,你出來一下。”
沈秀蘭眉頭微蹙,走了過去。
“你可千萬要當心那個李文博!”吳大媽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剛才去買菜,聽人說得真真的,他在外麵跟人合夥做生意賠了,還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貸!那些放貸的都不是善茬,天天追著他還錢呢。他今天回來鬨,我看呐,八成就是衝著你這院子來的,想賣了房子去填窟窿!”
聽完她的話,沈秀蘭的腦子嗡的一聲,渾身的血液刹那間都涼了。
高利貸……賣房子……
原來是這樣!
上輩子,李文博也是用各種方法糾纏,最後自己心力交瘁,稀裡糊塗地就讓他把房子弄走了。
原來症結在這裡!他不是為了置氣,不是為了報複,他是被逼得走投無路,要拿她們母女的安身之所去換他自己的命!
沈秀蘭扶著門框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涼。
就在這時,廚房裡的葉昭走了出來,他手裡還拿著擦乾的碗。
胡同口的公用電話亭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鈴聲,有人在巷子裡高喊:“葉隊長,電話!說是你們隊裡打來的!”
葉昭的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他對沈秀蘭點了下頭,算是告辭:“隊裡有急事,我先走了,戶口的事,還有我的提議,你再想想。”
說完,他拉上還在發呆的葉邵凱,抱起已經昏昏欲睡的葉銘,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門。
院子,再次恢複了安靜。
沈秀蘭呆立在門口,吳大媽的話和葉昭離去前的話語在她腦中交織回響。
一陣晚風吹過,她打了個冷顫,正要關上院門。
一束刺眼的車燈光從胡同口掃了過來,一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悄無聲息地,緩慢地從門前駛過。
車窗沒有關嚴,沈秀蘭下意識地瞥了一眼。
車後座的陰影裡,坐著一個男人。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和嘴角一閃而過的一抹弧度,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陰冷而詭異。
轎車沒有停留,很快就滑入了胡同深處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