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政府三樓會議室的吊扇在頭頂嗡嗡旋轉,葉片攪動著悶熱的空氣,吹得會議記錄紙頁微微顫動。
肖鋒的指尖在筆記本上輕敲,節奏沉穩,像在無聲倒數。
他盯著李昊耳廓泛起的暗紅,聽見對方後槽牙咬緊時細微的咯吱聲——那是憤怒被強行壓下的信號,也是他想要的效果。
“各位,”肖鋒翻開最新一頁會議記錄,鋼筆尖點在“文旅項目執行效率”幾個字上,墨跡未乾,泛著冷光,“項目批了三百萬,要在三個月內完成景區升級、配套基建和宣傳推廣。但目前農業辦與文旅辦數據對接卡了三次,我建議試行乾部輪崗交流機製。”
他抬眼掃過全場,目光如探針般掃過每一張麵孔,“比如文旅辦和農業辦骨乾交叉任職,既能打破信息壁壘,也能讓乾部多崗位鍛煉。”
話音未落,李昊左手已攥緊筆記本,指節發白,封皮邊緣被捏出深陷的褶皺,像被揉皺的命運。
他喉結上下滑動,聽見自己血液在耳膜裡轟鳴。
農業農村辦是他兩年苦心經營的“自留地”:副主任老王是他表舅,財務小張每月往他賬戶打三千“辛苦費”,連辦公室的茶水都隻泡他指定的明前龍井。
此刻,他盯著肖鋒鏡片後那雙平靜得近乎冷漠的眼睛,忽然想起上周在食堂角落聽見的竊語:“肖副鎮長最近總往縣檔案館跑,查乾部任職回避規定呢。”那聲音像細針紮進耳道,現在終於連成一線,刺向心臟。
“肖副鎮長這個建議……”鎮黨委書記老陳慢條斯理地摩挲著茶杯,杯壁上還沾著上午未洗淨的茶漬,褐色斑痕像乾涸的血跡,“有沒有政策依據?”
“有。”肖鋒話音剛落,會議室門被推開。
蘇綰抱著牛皮紙袋站在門口,白襯衫下擺利落地紮進西褲,腰線收得極細,步伐輕穩。
她衝老陳點頭:“陳書記,省發改委縣域經濟研究室剛出的《鄉鎮乾部輪崗機製可行性研究》,肖鎮長要的。”
牛皮紙窸窣作響,像蛇蛻皮般滑過桌麵。
她將文件推到會議桌中央,指尖輕壓封麵一角。
老陳翻開第一頁,紅章“省發改委政策研究處”赫然入目,油墨未乾,壓著紙麵微微凹陷。
他眼睛一亮:“這分量夠重。”抬眼看向李昊,語氣沉了三分:“李昊,你怎麼看?”
李昊喉結又動了動,像卡著一塊咽不下的骨頭。
他瞥見周梅坐在末位,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腹泛白,幾乎要破皮。
縣文旅局的周科長今早還拍著胸脯說“我幫你壓”,可現在省上文件白紙黑字寫著“試點單位可自主調配”,蓋著鮮紅大印,不容置喙。
他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支持……組織決定。”
散會時,周梅的高跟鞋尖在水泥地刮出刺耳的銳響,像金屬劃過玻璃。
她經過肖鋒身邊,香奈兒香水混著汗意與怒氣撲麵而來,尾調竟泛出一絲火藥味。
“肖鎮長真是手眼通天,連省上都能搬動。”她冷笑,唇線繃緊。
肖鋒沒接話,隻盯著她急步離開的背影——她今天塗了酒紅色指甲油,濃烈如血,和文件袋上被指甲摳出的豁口顏色一模一樣。
下午三點,李昊貓在二樓雜物間打電話,門縫漏出一線昏光。
他壓低嗓音,手指因用力而發抖:“張主任,您得幫我把輪崗試點摁了……肖鋒這是要拆我台!”
市紀委馬處抱著一摞案卷路過,腳步微頓。
他聽見那聲音裡的焦躁與恐懼,目光從門縫掃進去,看見李昊扭曲的臉在陰影中抽動,額角青筋暴起。
馬處指尖在案卷上敲了兩下,節奏沉穩,像在計時。
“肖鎮長。”馬處敲開肖鋒辦公室門時,夕陽正透過窗欞,在他肩頭鍍了層金,書架上的文件夾邊緣被照得發亮。
肖鋒起身倒水,玻璃杯底磕在茶幾上,發出清脆一響。
“馬處怎麼有空過來?”
“有人想阻止改革。”馬處沒接茶杯,拇指蹭了蹭杯沿,茶水倒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像刀鋒,“李昊找了市發改委張主任。”他突然笑了,眼角皺紋舒展,“不過張主任剛被調去督查室,說話沒以前管用了。”
肖鋒垂眼整理桌上的輪崗名單,筆尖在“農業農村辦副主任王強”名字下畫了道線——王強正是李昊表舅。
他的指腹蹭過紙麵,觸感粗糙,像撫過一道舊傷。
“我隻做該做的事。”他說,聲音輕得像風吹過紙頁,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馬處盯著他的側影看了會兒,起身時拍了拍他肩膀:“年輕人有衝勁是好的,但……樹大招風。”門合上時,肖鋒聽見他低聲補了句:“蘇明遠同誌當年也是這樣。”
第二天乾部大會上,肖鋒站在投影儀前。
紅色的“輪崗名單”四個字映在他臉上,把眼尾的細紋照得一清二楚,像刻在歲月裡的溝壑。
“王強同誌調任文旅辦副主任,”他翻到下一頁,聲音平穩,“文旅辦財務科劉芳同誌調任農業辦主任助理。”
台下傳來抽氣聲,像風掠過枯葉。
空調出風口嗡嗡低鳴,卻壓不住空氣裡驟然凝固的緊張。
有人低頭翻文件,紙頁翻動聲窸窣如鼠;有人攥緊筆杆,指節泛白。
李昊攥著椅子扶手,皮革被指甲刮出細痕。
他看見王強漲紅的臉,想起上周還收了對方兩條軟中華——現在全打水漂了。
周梅坐在第三排,指甲在筆記本上戳出一排小孔,紙麵微凸,像被蟲蛀蝕。
她昨晚給縣文旅局局長發了三條微信:“輪崗影響項目進度”,“肖鋒獨斷專行”,“省上文件可能有問題”。
可局長今早回了個“省發改委剛發通知,試點單位人事自主”,後麵跟著個苦笑表情。
散會後,李昊辦公室傳來“砰”的一聲悶響,像重物砸地。
肖鋒路過時,聽見碎瓷片落地的脆響,清冷如冰裂,還有李昊壓抑的怒吼:“他媽的肖鋒!”周梅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哥,再忍忍,等他出錯……總會有機會的。”
傍晚的山風卷著蟬鳴湧進肖鋒辦公室,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像無數低語。
他收拾完文件,手機在褲袋裡震動——未知號碼。
“你以為你贏了?”男聲沙啞,像砂紙磨過話筒,電流雜音裡夾著粗重呼吸,“你隻是還沒輸。”
肖鋒把手機拿遠些,聽著那喘息在聽筒裡起伏,仿佛來自地底。
他想起昨夜蘇綰靠在他肩頭說的話:“改革越深入,暗箭越多。”指尖在掛斷鍵上頓了頓,突然笑了,嘴角微揚,像看穿了某種宿命:“那就看誰先出錯。”
掛斷電話時,屏幕自動彈出新聞推送。
他掃了眼標題——“青雲鎮文旅項目引質疑”,後麵跟著個“點擊查看”的藍色鏈接。
肖鋒沒點,把手機塞進褲袋。
窗外的晚霞正燒得濃烈,將鎮政府的招牌映得通紅,“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在紅光裡格外醒目。